以反哺之心写照生命
栏目:创作谈
作者:陈坚  来源:中国艺术报

  ◎写生重在“现场” 。这个现场并非到某地浮光掠影地拍些照片,回到画室里照抄对象,而是“人”的在场、精神的在场。实实在在地、真真切切地观察自然、体会自然,与所处的自然情境建构起某种情感上的联系。了解对象并观照自己的内心,方能赋予写照的东西以生命。

塔吉克优秀教师(水彩画)  陈坚

  作为一个画家,我常常思考,在人日益被“物化”的今天,也许我们该思考借用艺术的途径,将景与物“人化”和“精神化” ,将人“还原”为最本真的人。我的创作往往与宏大主题无关,吸引我创作的或者是高原上的塔吉克人,或者是令我眷念的故乡大海。我称之为“人性的高原”与“大海的情怀” 。那是我的精神性的追求,对生命和自然的敬畏之情在我的画笔之下倾泻而出。

  塔吉克和帕米尔是我心中的“圣地”

  新疆帕米尔高原的塔什库尔干县是大气磅礴而苍凉的纯净之地。自20世纪90年代我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被这片高原上的塔吉克人所感动。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人是一个保留着自己本民族文化的原生部族,其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仍扎根在古老的传统之中,他们极其淳朴、热情,具有强烈的自尊心,以精神操守高贵自居,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中怡然自得,将诚信等美德和人与人之间真诚相处的关爱看得无比重要。我的爱人田莉来自新疆,我更是将新疆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几乎与世隔绝的塔吉克人拥有不被大都市污染的心,他们纯净的眼神和虔诚的信念曾让处于困惑和迷茫中的我深为所动,转而深深着迷。

  塔吉克和帕米尔成了我心目中的“圣地” 。十多年来,我每年都会去住上一个多月,忍受对许多人来说艰苦的环境,在海拔3000米至5000米的高原上写生、创作,只为守候心中的一片净土。我更是在与塔吉克人如同父母兄弟般的融入相处之中,在原生的自然和人性的温暖中得到力量。这种力量的渗透体现在我的每一幅作品内,我画中的塔吉克人尽量体现出鲜活的形象,那些真实生存状态下的塔吉克人与高原雪山的景色总是能轻易打动人心。与一些对异域风情充满新奇态度的“观光派画家”不同,我并不流于表面的、无温度的简单“记录” 。对我来说,写生是一种自觉,是从失落走向寻回的通道,是理解本体世界的路径,而非简单的绘画样式、技法的表达或技艺的新发现。正是秉持这样的观念,了解对象并观照自己的内心,方能赋予写照的东西以生命,我想用画笔淋漓尽致地将塔吉克人表达得更加本质和鲜活动人。

  我毫不掩饰自己对塔吉克族人民的特殊情感,因为喜欢就想画出它来,就去做深入、细致的研究,包括帕米尔的雪山环境、风土人情、历史渊源及当地人民的生活方式、思维情感,多年来创作了大量的塔吉克民族人物和帕米尔风景写生作品。我喜欢塔吉克人,他们是我无血缘之亲的家人,是我生命中不能割舍的存在。塔吉克人坦荡、质朴、真诚,在物质的贫瘠之中坚守精神操守的高贵,让我在远离都市的高原上感受到人类最纯粹、最真实的美好品质。我经常与塔吉克亲人生活在一起,分享彼此的快乐与悲伤,我在帕米尔的朋友像阳光一样温暖着我,我见证了塔吉克人的婚礼和葬礼,他们的耕作与秋收、他们的守望与期待。在与他们相处的时光里,我深深地感受到这群原著民族的淳朴、可爱,体会到一种人性的真挚与回归,这份遥远的牵挂无时不在提醒着我该如何作画、如何做人。

  我喜欢塔什库尔干,这个地方对我而言是自我省思的朝圣地,在严重缺氧少眠的高原,面对白雪皑皑的圣山,我意识到个体生命的渺小和大自然的永恒。这里的天,这里的云,这里的山,这里的生命感悟,都激起我拿起画笔倾诉情感的需要。在这里,我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般,能够洗却一切尘埃。她的崇高神秘,她的静穆圣洁,她的欲语还休,让我在永恒之美的感召下不断地产生表达的欲望。

  人的一生看似漫长,但当你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才会发现时间真的有限,我想尽力在塔吉克族的题材上创作些好作品留下来,这些作品是从帕米尔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那里的天似穹庐,雪山巍峨,风轻云淡,置身其中仿佛上帝的摇篮,全然忘记心中的杂念,我醉心于塔吉克族人与人之间交流的纯净。我始终坚信,艺术创作作为画家的天职和信仰,技法的巧拙并不重要,打动人心的往往是画中所呈现出的一位艺术家对理想的赤诚之心。这种精神指引着艺术家不断地沉淀,再沉淀。我对于艺术的呈现无法停留在一个满意的状态,仿佛挖井的人刚刚见到了水,在暗夜行走的人抬头看到天际的丝缕曙光。艺术创作需要艺术家们怀揣着这种使命感,一直坚守,一直向前。我爱塔吉克人,我要把这个最善良、质朴的民族在我心中的印象完整地表达出来,这是情感、情绪的释放,我不会装腔作势,我知道对朋友要真诚、坦率、义气,也知道我的作品来源于我的内心世界与东方文化的结合。

  我与夫人田莉去塔吉克写生已经成了每年的固定行程,我们把对帕米尔高原的爱从最初的热烈迷恋转为此后的绵长亲情。每次前往,我们都要为塔吉克朋友带一些茶叶、方糖、衣物及生活用品。在塔吉克住上段日子,跟他们当地人聊聊天,对着大自然和人物写生,让我自己更细致地融入这个民族,更深刻地了解这个民族,而当地的塔吉克朋友们则会杀一只羊来迎接我们夫妇,并把冬窝子(当地人的住宅)中最好的一间腾出来给我们住,这是塔吉克人待客的最高礼节了,他们从心底里喜欢这对远道而来的真诚、朴实的画家夫妇。

  与此同时,我还喜欢画海,故乡的大海启迪着我,震撼着我,感动着我,抚慰着我。作为一个自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每次面对家乡的海,就会由衷地感到归省般的平静。她的波涛白浪,她的潮起潮落,她的愤怒汹涌,她的静谧沉稳,她的一切,都有一种史诗般的诗情。我对她的依恋正如孩子对母亲的情感,将她作为描绘的对象,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共享,让作品面对更广大的受众

  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和家乡的大海对我都有母亲般的养育之恩;我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文化和社会语境,塑造了我的艺术魂灵;中外艺术前贤与同仁朋友的启迪,激发了我的思考和创作;对生命的敬畏,对生活的感恩,对艺术的挚爱,造就了我的艺术立场。

  今天,我们需要思索的不仅是画什么,怎么画,更要清楚为什么而画。这是价值观的范畴,也是艺术家创作的根本出发点,是创作主体面对周遭环境的自我定位。我认为“共享”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艺术家的作品应当面对更广大的受众,让无论是否了解艺术的人都能够在欣赏作品的同时体会到审美的愉悦和精神层面的交流,在共享中达成作品的社会价值。德国美学家伊瑟尔提出了“召唤结构”的理论,以作品的不确定性和空白处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读者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使有限的文本有了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性。我想,一件好的作品,也应该是开放的、能引起共鸣的,也是可分享的、可解读的。

  从人物肖像创作的角度讲,艺术家只有真正地与被表现的对象融为一体,与他们平等对话,与他们朝夕相处,深切体会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诉求,才能把握人物的内在,这是超越简单化表象摹写的前提。鲜活的人生故事和深切的生命体验,亲历者而非旁观者的视角,能赋予一件作品灵魂。对象身上所承载的,是远比笔墨技法更重要的东西。这种精神的维度、情感的维度,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维度之上的,正因为其流露出个体身上独特的气质,才成就了作品的不可替代性,才使其具有了某种有“人味”的普适性价值。

  写生是我创作的基础。我认为,写生重在“现场” 。这个现场并非到某地浮光掠影地拍些照片,回到画室里照抄对象,而是“人”的在场、精神的在场。实实在在地、真真切切地观察自然、体会自然,与所处的自然情境建构起某种情感上的联系。了解对象并观照自己的内心,方能赋予写照的东西以生命。这样,我们的创作自然会摆脱无病呻吟的做作,追逐潮流的自我迷失,蜻蜓点水般的旅游式写生。也因此,可命名的时空不再那么重要,平凡景物、平凡人的身上也能见博大;这样,艺术家方能沉下心来,像农民每日耕作,对养育他们的土地满怀感恩之心一样,踏踏实实地勤奋创作,虔诚地面对艺术、面对生活。归根到底,艺术家的工作跟其他劳动者是一样的,需要热爱、虔诚、执着、坚守。唯有在对客观对象理解和认知的基础上,在奠定了坚实写实能力的基础上,在深入不懈地思考艺术表达的目的与方式的基础上,我们的作品才经得起推敲。

  经年的“劳作” ,让我逐渐脱离了对视觉体验新奇感的追逐,在情感的深化与形式的简化的探索中,在洗尽铅华的创作之路上,人格的风景与真善美的永恒意蕴成为我日益关注的对象。画画是一种自觉,是失落与寻回之间的路径,是回归自我的路径,是直视自然和人性后,最直接、最真实的反映。自然如此博大,社会如此广阔,人性如此丰富,假如我们悉心观察,切身体验,假如我们对生活的“语境”有独立的思考,我们的作品又怎么会模式化、同一化呢?又怎么会过度依赖图像,陷入盲目跟风模仿,陷入技术性的操作?又怎么会肤浅媚俗,不知所云呢?

  艺术具有升华、丰富、凝缩、润泽生活的作用,具有让生活变得崇高并进行救赎的作用,拥有增加人的生命精神的强度和力量。这一切,正是建立在对人的存在价值的认同,对生命的尊重,对美德和崇高品质的追求,对美的诉求的基础上。换言之,在信仰真空中的艺术必然是孱弱无力、缺乏感染力的。中国从艺者甚众,从事水彩画创作的艺术家队伍也越来越壮大。作为一个平凡的艺术工作者,我希望大家都能对艺术家的职业抱有一种神圣感、使命感、责任感,思考当代中国需要怎样的审美和作品,普罗大众需要怎样的美育,思考艺术反映和改变人们思想和情感的方式。在我们的作品中融入更多的人文关怀和情感内涵,使其具有直抵人心的“生命温度” 。通过绘画的意志力、诉说力、感染力给当代人以启迪,这正是今天美术工作者能为大众带来的审美浸润和精神分享。

  当反思个人的艺术创作,展望中国水彩的未来之际,萦绕我心头的是一种“反哺情结” 。我想,无论从事什么类型的艺术创作,艺术家只有有了高度的责任心,有了甘于付出的担当,方能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优秀作品。艺术家的反哺,小则能报答父母、大则能回馈人民,回报养育我们的这块土地。艺术修为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更应承载一份社会责任。以艺术化的语言雕琢民众的文化气质,映射出美好的心灵之光,这样的作品自然会突破小众和精英的狭隘格局,呈现出与时代同步的中国气质与中国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