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映步高里 李守白
二十多年前,上海人曾经因为这座城市一成不变的风景而沮丧、灰心得抬不起头过。二十多年后,上海人却开始为自己生活、熟悉的城市那么脱胎换骨沧海桑田的急遽变化,为那些多少年维系着自己的生命、已经成为自己生命一部分的、正在消失中的上海弄堂而叹息、失落。怀旧作为一种思潮,在每个人的心头弥漫。于是,艺术开始一片片一丝丝地为人们编织、拣拾旧梦。艺术家李守白就是一个屹立在这片文化背景下的艺术家,一个在旧日弄堂里徘徊梦想的艺术家。
在怀旧的艺术大潮里,艺术家们循着两条路径在走。一是漫步在同样开始消失的江南那些临水的粉墙黛瓦前;一是穿行在已成旧时风景的上海都会的弄堂小巷。后者有迹可循的是贺友直先生笔下以传统线描造型的老上海风情,那是以深厚功力和如名店老汤般的人生阅历为底子的,机智,幽默,生动,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老字号。面对贺友直绘画的“老墙” ,年轻一代的李守白动足脑筋,居然别开生面,在老上海题材绘画领域辟出了一个光华灿烂的新天地。
我把他的这些画定义为“新海派都市重彩画” 。李守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怀旧,而是在寻找、在打通一条连接昨天都市风情和当下情感世界、视觉体验的艺术隧道。他的绘画取材于以石库门老房子为主体的上海弄堂,那是承载着他童年所有美好时光的“天堂” 。直至今天,他依然会想起,傍晚时分弄堂飘出的饭菜香,回味起童年记忆最深处的热气腾腾三鲜砂锅汤。对于李守白来说,画老上海不是职业之需,而是一种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和表达。为此,他就能不惜自己时光和生命流逝,去追寻、去创造一个“有意味的形式” 。他会精准精细地展示石库门红黑相间的砖墙,大门和墙体之间的结构,窗框形态各异的图案,玻璃色彩的千变万化,还有打开的窗台前一捧花的摆放,一块打结的窗帘的垂吊。这些来自于他的敏锐观察,更来自他内心情感倾诉的需求。
虽然是我们见过的客堂阁楼,是我们熟悉的过街楼、亭子间、带着雕花装饰的大门,还有天井、阳台,但入画的视角,房屋与房屋、房屋与街道的联系、室内家具的摆放,都带有了经过处理的抽象的结构主义元素,具有高度符号化的特点。他把昔日上海老弄堂有关的一切,竹椅、鸟笼、天井里的水斗、水龙头、吊在墙上的沥水的鲜鱼、过了时的老式家具……有机地组织进了画面。李守白的艺术雄心在于,他想建构一个关于老上海人世俗生活的艺术符号系统,一种艺术的标识。事实上,经过几年来艺术上的努力,他建构的石库门、老弄堂,已经成为外国人、外地人心目中上海的艺术logo。
李守白把来自童年生活的记忆大胆进行了属于自己的陌生化的艺术处理。早在上世纪30年代,海派作家张爱玲就曾留下一段名言:“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有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大凡怀旧的上海,活在记忆里的上海,大都免不了老照片岁月流逝的灰暗的色调处理,脱不了张爱玲的那份“陈旧而迷糊”的情调。李守白的大胆在于他突破了怀旧习惯的色彩限制的藩篱,他用那些浓烈亮丽得接近燃烧的宝蓝、鲜红、柠檬黄,再造了一个强烈的超视觉的艺术世界,将曾经的日子、记忆中的生活,空前鲜亮地凸显在了人们的面前。对激活我们沉睡飘渺的关于城市的记忆,这些像阳光蓝天明亮得耀眼的色彩具有号角般的召唤力量。李守白的重彩画来自传统,但又远远地离开了传统。没有了传统重彩画的那种古典的富丽堂皇,而是别有一种当代的青春气息。
上海有它的精魂,那就是“摩登” 。摩登,就是时尚、时髦,就是现代风,就是标新立异。但从前的上海人不用后面的那些词,而喜欢用洋泾浜的“摩登”来代替。不管你是否喜欢,那就是一种“上海味道” 。近代的上海,是中国演绎摩登风情的大舞台。上海大众的摩登在南京路,上流精英的摩登在淮海路,而骨子里底色的摩登,则无处不在地生活在石库门弄堂里。上海的所有摩登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都是由生活在此中的都市女性带出去的。她们同样是李守白重彩画当之无愧的主角。她们在李守白笔下,将上海摩登的精髓,再度演绎出了曾经有过的那些动人的瞬间。她们身着海派风格的旗袍,婷婷袅袅,兼备着窈窕淑女的妙曼曲线和贤淑典雅的气度。她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经意一瞥蕴藉着万种风情。品茶、梳妆、弹琴、绣花、弹唱无不流淌着一股唯美的情愫。 《量衣》中少女的曲曲身姿、难以言表的神情和老裁缝专注的目光,将日常生活的气息,传达得丝丝入扣,既展示了风俗,也传达了风情。上海弄堂的摩登是和最寻常的“过日脚”联系在一起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上海的方式。李守白的方式是重彩的唯美的现代的。
上海作家王安忆不无感叹地说,一百年的上海就好像是一个短梦;留下了可怕的梦愿和美丽的幻境,而身后江水长东流。其实长东流的还有艺术。比如,李守白和他的新海派都市重彩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