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重庆(水墨设色) 吴冠中
在世界艺术的历史进程中,中国与西方有着各自不同的发展轨迹和逻辑叙述。通过对艺术本质的探究,我们发现在原始人类艺术活动的痕迹中,中西的艺术表现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形式,都是原始人类调和情绪冲动之游戏表达。随着社会的进步、生产力的发展以及地域的暂时性封闭,中西艺术观念、创作各自发展,表现形式也大相径庭,究其艺术精神实质,是极其相近甚至一致的。
艺术表现是东西方艺术创作的普遍认同
任何一种文化形式,都是当时社会面貌的反映。按西方的逻辑解读,西方艺术自古就注重实用性的功能和物质性的再现,经历原始时期、古希腊时期、古罗马时期、中世纪等不同时代的发展和完善,至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达到高峰,形成了西方美术的古典价值观。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如解剖学、透视学在美术创作中的应用,之后300年,对物象再现的写实画风几乎达到极限,照相术发明后,再现的写实主义绘画已被摄影部分取代,绘画方式必然另择其路。其时,科学领域光学原理的发现:色彩皆产生于光,一些画家依据光谱中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来调配绘画色彩。由于光是瞬息万变的,他们认为只有捕捉瞬息间光的照耀才能揭示自然界的奥妙。于是,影响现代艺术进程的印象主义绘画产生了,它是现代艺术的发端。莫奈可以在同一个角度画20多幅鲁昂大教堂,为什么可以这样重复画?因绘画的时段不同,光线也不同,那么画面的色调也就不同,情绪也不同了,每一幅都是独立的作品。作为“现代绘画之父”的塞尚,他的创造不再是“画什么” ,而是将“怎样画”作为艺术创作的主要目的;再后来,绘画由“再现”走向“表现” ,由写客观物质的形态走向表现画家自我内在精神追求。至20世纪中叶,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崛起,西方的现代美术运动到达到了高潮。
中国的美术发展史也和社会和文明的发展进程紧密联系在一起,是在两千多年的封建史中,在相对封闭或称稳定的文化状态下自我调节发展的,艺术思想没有如西方那样频繁地更新,可以说发展至唐宋时期的绘画观念一直沿用至今,也在那个时代诞生了一批伟大的艺术家及其作品。之后,具有独创精神的宋元文人画发展达到高峰后,却逐步形成了程式化的笔墨技术,绘画创作的观念近千年无更新,至清代,由于历朝皇帝对中国绘画审美情趣的误读,束缚了艺术的创作,艺术变革和创造的能力极其低下。
我们现在谈中国绘画史,常常只谈以素墨为主的文人画,几乎把其他的美术形式忽略了。如秦汉时期的壁画,颜色鲜艳,线条自然流畅;南北朝时期开始建造的敦煌壁画群,更是场面宏大,色彩瑰丽,无论是人物造型、风格技巧,还是设色敷彩都达到了空前的水平。画史独尊文人画,使得现在有些人一说起画面上颜色丰富,就说是有西方绘画的影子,这是偏见和误读,只不过文人水墨画长期占据绝对主导地位,许多文人画家们都不敢甚至不会用色彩了,但不代表“谈色即西” ,色彩运用也有中国自己的传统和创造。西方现代主义代表画家马蒂斯平涂的热烈色彩表现就是受中国、日本艺术的启示。
世界主流的美术史是按西方逻辑叙述的,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也是绘画从对客观事物描写到精神情感表现的转变。而中国绘画一开始就注重精神的表达,如山水画是画家心中的宇宙天地,而非大众眼中的山水风景,文人画更是借此自由地抒发“性灵” 、个人抱负或表达情感。南宋时期梁楷的泼墨人物大写意作品,极富绘画的自由表现性,与700年后西方的现代表现主义绘画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具备了画家情感和精神表达的指向。
世界各地的艺术可以千姿百态,但是艺术的精神内涵是完全一致的。对一件作品来说,具有个人创造力的自然而然如浑然天成的艺术表现是东、西方艺术创作共同认同的普遍意义。
花园里的女人们(油画) 莫奈
引入西方现代艺术,调和中西艺术
只要有贸易往来,文化就会相互影响。外来艺术对中国本土的影响,自古就有,如起始于汉代的丝绸之路,西方的纹饰图案就流传到了中国。至十六国时期,敦煌壁画就吸收了西方的人体解剖原理和明暗晕染法,使得壁画中的人物比例适度、姿态优美、立体感强,真实地表现了人体美。这种写实手法,弥补了汉晋绘画之不足,促成了新的民族风格的发展。
清中期西洋画家入聘宫廷画师之后,近代西方美术越来越多地传播至中国,真正把西方艺术价值观带入中国的是上世纪20年代一批留欧或留日归来的艺术家,是他们把绘画技术、观念带回了中国,并融入到当时兴起的新文化运动中,为腐朽的中国艺术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当时海归的画家有林风眠、徐悲鸿、刘海粟等,但每个人的兴趣点不同、认识层面不同,所以各自的观点也不同。林风眠在教育中引入现代艺术,主张调和中、西艺术;徐悲鸿引入西方古典的写实技术训练,主张现实主义绘画道路;刘海粟则受到了后期印象派绘画影响,注重个人风格的表现。
历史地看,徐悲鸿当时带回来的艺术观点,是在西方已经没落的东西,作为一门绘画的写实技术似乎还有基础训练的功能,但离时代的艺术创作已远。艺术的表现形式无所谓好坏,但艺术观念有先进和落后之分。这就好比今天如果要引进外国先进的科学技术,如果思维方式还停留在过时的认知上,实际对发展已无益处。
认识有高低,带来的艺术思想和艺术创造方法就会有差别。林风眠在蔡元培支持下,在杭州创办的艺术院可是另外一番景象,目标很明确:引入西方现代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其目的就是提倡具有时代创造力和艺术普遍意义的艺术创作。吴大羽就是这个学校的“一面旗帜” ,他先后直接培养的学生丁天缺、赵无极、张功慤、吴冠中、朱德群、赵春翔等,以及后来创作现实主义题材的董希文、王式廓等,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独具艺术风貌。由于政治和意识的因素,长期不被重视的吴大羽的艺术思想,现在逐步得到了再认识,其绘画的“势象”抽象理论也将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中占据重要地位。
按照现代主义艺术价值观逻辑,绘画要摆脱对文学和历史故事的依赖,是独立的视觉表现语言,表现的是画家的个人情感和主观感受,创造的是个人化的语言形式,这是人类文化史的进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批国内艺术家几乎与当时巴黎的艺术创作同步,他们以中国固有的文化积累和艺术精神为底蕴,吸收现代艺术思想,开拓了一条中西文化融合的美术创作道路,其实质,就是探寻一条具有东西方普遍意义的艺术道路。
文化交流是相互的,与此同时,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德库宁、波洛克、弗朗兹·克兰、马瑟韦尔等,都曾在中国艺术中汲取养料,如书法中书写的表现力。他们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抛出“西中结合”的创作理念,但他们以西方文化一贯的开放、扩张姿态以及全球观念,汲取世界艺术精华,别人好的,通过再创造就是我的,这种姿态可以上溯到莫奈、梵高对日本绘画的学习,毕加索对非洲艺术的“盗取”等,事实已经证明,世界上任何一种艺术形态的进步,都会渗入、融合异域的文化养料,实现一种艺术价值观的普遍意义。
找寻具有普遍意义的艺术创作
情感表达是超越中西文化隔阂的,从人类情感出发的艺术创造,必然具有艺术价值观的普遍意义,这种意义在各种艺术形式中存在,如音乐、舞蹈等,全世界欢快或悲伤的旋律和动作给人的感受是完全相同的,不必要有附加的解释。绘画创作也一样,真正的艺术是超越时空、语言和文化背景的,中国的唐宋时期绘画在西方的博物馆照样受到全世界人的膜拜。所以,从个人情感出发而创造的个性化视觉体验,才会具有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创作的普遍意义。
吴冠中是20世纪后期中国画坛无法忽略的人物,他是现代中国画发展道路上坚定的创新者,极力倡导情感的表现力,“不择手段”而“择一切手段” ,去表达视觉美感及独特情思,产生和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他一再强调,在艺术创造中是因为情感而产生笔墨表现,而不是用笔墨技法去套用情感。因此,他的作品和近现代画家和其他同辈画家们拉开了距离,有其艺术品格的独立性。在我和他交往的大部分时间里,交谈的话题就是艺术的创作和创新。特别是他还引导我们发现了默默无闻数十年进行现代主义绘画探索的上海画家张功慤,他和张功慤都是吴大羽的学生。在先前国内文化封闭的状态下,张功慤把中国先秦的哲学思想、艺术精神融在了现代绘画创作中,创立了独特的艺术观点,其艺术思想的纯洁性、表现语言的独立性自成其现代绘画的“独立王国” ;因其坚持现代艺术的个性独立,似乎已被国内风格统一的现实主义绘画“主流”所遗忘。现在虽然年过九旬,但他还在不断地艺术创新,在二维平面中继续创造视觉空间的体验。长期以来,他不会投艺术市场的喜好而去制作别人喜欢的作品,更不会自我炒作卖画去改善自己的生活,他是真正为艺术创造倾注了毕生心血的艺术大家,犹如当年梵高的艺术创造精神。
关于绘画的具体创作,张功慤认为,绘画不仅要考虑画面中所呈现的具体物象,更要考虑到画面中虚空的地方,画面空白处的空间处理决定了一件作品艺术品质的优劣。所以,在他作品中空白的地方往往充满着具有无限想象力的妙趣,有时更隐现着具体形象的存在,这就是直接传承了传统中国书画创作中的“计白当黑”道理。张功慤早在上世纪50年代提出的“非具体形象即抽象”“不画之画”等艺术观点至今也让人耳目一新,这些观点与其师吴大羽的“势象”理论一样,是20世纪世界抽象艺术界东方式的表达,具有独立的思想性,更具有艺术史的普遍意义。
张功慤是与德库宁、波洛克等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师同处一个时代的艺术家,在从具象走向抽象的20世纪世界造型艺术道路上,他们都具有共同的艺术特征:自由、自在、自然地表达自己的艺术情感,创造视觉的抽象表现力,在人类艺术创造进程中具有相同的文化意义。在艺术表现上,张功慤的画面造型没有他们西方式的张狂和狰狞,而是具有东方式的优雅与含蓄。他的创作是在艺术的纵向历史发展轨迹线中进行的,与横向的同时代西方画家比较,其东方式的文化解读和艺术表现,更有其观点的独立性,与国内同辈画家比,因绘画表现意识超前而无有同类。
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现代文明的建立,改变了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现代科技发展和哲学思想直接影响了艺术的创造,艺术不再是客观世界的反映,而是主观世界的表现,艺术创作已无所谓必须分清东方与西方,情感的表达、自由自在的表现和形式的创造力,是东、西方艺术家共同追求的艺术真谛,它指引我们去探寻艺术的本质、去发现艺术价值观的普遍意义,艺术就是为完善艺术自身而独立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