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演员与角色相通的一面
——观柏林邵宾纳剧院话剧《哈姆雷特》
栏目:观察
作者:肖潇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话剧《哈姆雷特》剧照  段超  摄

  德国戏剧给我的印象常常呈现两极化,一派简约肃穆,一副“除我之外你们都是神经病”的高冷,一场演出下来,舞台跟没用过似的;另一派嚣张霸道,一腔“我是神经病我骄傲”的滚热,一场演出未完,剧场已经被推倒重建……这次柏林邵宾纳剧院参加第二届曹禺国际戏剧节暨第五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在天津大剧院演出的由托马斯·奥斯特玛雅导演的《哈姆雷特》 ,显然属于后者。以前看某些外国戏后也调侃过“这不是×国孟京辉吗” ,但是这次,好像见到了孟式戏剧的鼻祖。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即使从来没有听过这段著名的台词,一旦演员在三种不同的场景下三次念出,观众也很难不注意到那些闪闪发光的“高亮字符” 。

  第一次是在一开场。台中一个形似90度打开的手提箱的矩形演区,前区的平面是还没有下葬掩埋的坟墓,铺满可可色的泥土,正如剧本第五幕第一场的“神还原” :

  锄头一柄,铁铲一把,殓衾一方掩面遮身;挖松泥土深深掘下,掘了个坑招待客人。

  后区的立面垂着一面金色的帘幕,掩映着其后的丧宴——铺着白布的长桌后人影绰绰,演员毫不介意地上上下下,似乎预示着演出的开放姿态。表演空间就在可滑动的帘幕和长桌的交错中被切割出来,帘幕也同时承担着投影幕布的功能——投放其上的将是一部由哈姆雷特生前拍摄的纪录片。就在这时,一张了无生气的可怖的大脸特写在帘幕上浮现,不合群的哈姆雷特在角落席地而坐,把玩着手中的摄像机,冲着镜头蛇吐信子般秘密而出其不意地第一次嗫嚅出那段台词,以喃喃自语预告了故事的结局:他将行动,不,一切已经发生,无可挽回。这是一次倒序的开场,因为快门捕捉的一瞬间,影像记录的每一秒,都已死亡。

  正片开始,剧本的开场变成了一场戏谑而乖戾的下葬仪式。现场浇灌的倾盆大雨,伞尖滴落的不是哀悼的眼泪,而是掩藏不住的篡夺的喜悦和权力的张狂——笨拙的小丑一次次愚蠢地将棺木践踏,在坟墓上跳出凶手心中的舞蹈,仿佛在呼应未来被简省的剧本第五幕第一场:

  凯撒死了,你尊严的尸体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现在只好替人挡雨遮风!

  可是当一个大锹和一小铲泥土被送到凶手及其帮凶手中时,他们终究无法直视掩埋,躲避瘟疫般做做样子便慌张窜开。转场,王后在吃土的丧宴(再婚宴)上大跳肚皮舞,被新王“忍无可忍”地打断。随着国王的演讲,剧情步入正轨,而且出乎意料地,在玩儿尽各种形式以外除了适度的减法,竟然相当“没有新意”地忠实地讲了、并且讲好了这个古老的故事。

  遭受了现实的残酷打击,受到内心疯魔的蛊惑,王子进入装疯卖傻的节奏,舞台上开起了大派对——一场盛大的恶作剧上演了,不受限制、甚至是失控的疯狂。也许这就是每个演员都渴望的表演的自由,但是显然建立在强大的内心和扎实的训练基础上,才有这般收放自如的跳进跳出,令人肝儿颤的天性解放。彼时,观众可能还没认清这是角色还是演员,下一次切换已经触发了……疯癫的王子跳上桌子,帘幕裹身,在“悬崖”边荡着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的秋千,想要飞身跃起却剪不断那一身纠缠。这里,他又念叨起那段话,却是一副吊儿郎当,放荡不羁的嘲弄。静心听之,这是一次真话假说,好话疯说。然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当他按照“台本”正儿八经做出独白时,那些“高亮字符”却好像已经被消解得轻描淡写了,仿佛纯粹是说给帘幕后的心机者听的假象。

  在所有不怕玩儿出位的即兴表演中, 6月12日天津首演当晚最过火的一幕,不知道是不同场次的兴之所至,还是每场必演的保留节目,我宁愿是前者,因为演员在演后谈中说:他不只是在扮演哈姆雷特,而是想表现出自身与角色相通的一面,换句话说就是同时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但真实的他并不是表演时看上去的那么天性解放,角色的任何行为也不是以冒犯观众为目的,而是想借助一些表面的疯狂向观众传达人物内心所处的反面,比如他和哈姆雷特,彼时彼刻一定都是非常尴尬的……

话剧《哈姆雷特》剧照  段超  摄

  作为这场悲剧的受害者兼复仇执行导演,哈姆雷特躲在镜头后记录逝去的时间,试图从已死的素材里挖出他想要的真相,因此他十分害怕台下的围观者会偷拍这场汇集着最鲜活能量的疯狂,因为他害怕这汪洋中的每一滴水珠都反射出不同的“真相” 。如果连“导演”都不想知道,我们是否能够知道?是否有必要知道?不如就让每个人继续扮演他眼中被世界异化了的自己,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与有同化万物倾向的世界保持疏离,因为这个强势世界的游戏规则不幸的是:要么改变你看我的眼光,要么——闭上眼。其实,投射在取景框后哈姆雷特的视网膜上的,就是事物之间神秘的联系,只是不到某个时刻,你是不会意识到它们是怎样的存在——全剧6个演员分身11个角色,甚至哈姆雷特自己也没有严格意义上地“从一而终” ,而是在《捕鼠机》里亲自上阵,这一处理使这场戏中戏变得更像是王子在杀父仇人面前预演了一遍他的复仇,也使这位“复仇拖延症患者”显得更具威慑力和攻击性。

  在神秘而危险的关系网中,一个邪念,一次任性,都可能人伦尽丧,后患无穷。阴影中,叔父的嘴脸和父王的鬼魂在一顶王冠的摘戴下意味深长地切换着,母后的荒唐和恋人的痴情却仅凭两种发型便可分解,因为令观众不会混淆的更是这唯一一位女演员的表演——不仅是声音、表情,乃至身形,仿佛也随着角色的转换时而丰腴、时而纤弱。相对于众多男性角色,命运被愚蠢和误解左右的两位女性原本弱势,这次却让人看到了一个最有存在感的奥菲丽娅,特别是用塑料布模拟她溺死的场景被投射到帘幕上时,伴随着演员发出的痛苦逼真的濒死之音,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使观者几欲窒息,更何况是“当时”手持摄像机“亲眼”所见的哈姆雷特。但是再看他,这个一次次在借口中拖延复仇步伐,任凭发渐稀疏、身材走样的30岁胖子的瞳孔里,已经反射不出痛苦的微光,他就像一个冷静而狡黠的捕鱼者,看到了退潮的时机。

  频繁的观演互动中,不乏场灯大开的时刻,似乎传达着缺席的导演奥斯特玛雅想跟观众谈谈的心情,大有不说清楚咱就不往下演之势……于是,“走进人民中间”的“王子” ,将角色内心的挣扎剖出,不由分说地掷向观众:哈姆雷特是真疯了,还是在装疯?他所做的一切是对的,还是错了?——面对递到嘴边的话筒,是开口,还是沉默?观众体会到了演员在台上扮演角色的困难和意味,不,毋宁说是摸到了自己在每个可能的公开场合,自觉或不自觉地早就戴上的(一张张)面具。此时此刻,谁敢于不假思索地选择对或错,谁又勇于拒绝给出简单粗暴的答案?哪个是真实,哪个是修饰?而“王子”自己,又是否真的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错,错的是我心中的疯狂?

  被“流放”的哈姆雷特在观众席间屡屡“犯案” ,一会儿悠哉地坐到一位男士身边,在确认了对方的健康状况后把人家剩的一点儿宝贵的矿泉水一饮而尽;一会儿又跑去搭讪姑娘,说人家的包是他喜欢的牌子……此时的哈姆雷特,越发自在逍遥,应该已经平静地按下了最后的录制键;而舞台上,冤冤相报的新复仇者正持剑以待,叔父邪恶的阴谋布下天罗地网,被挖开的坟墓敞着死亡宽广的胸怀……

  在狂暴、血腥而又戏谑、欢闹的决斗中,不止一颗高贵的心碎裂了,这场充斥着疯狂和危险的大派对,终于将每个勇敢地投身其中的角色及其扮演者吸收进了那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可可色腐朽中——土地是国,是家,所有“吃掉”的泥土,终将化作肥料,回归大地……场灯再次亮起,好个酣畅淋漓,火星四溅,纵然笑声不绝,压不过战场屠杀后,悲悼的军炮声响起——不要践踏,我尊严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