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与温度一齐飙升的还有第二届天津曹禺国际戏剧节、第五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热度。6月12日至14日,作为“双料大戏” ,来自柏林邵宾纳剧院的话剧《哈姆雷特》将重磅亮相。这部由德国当代首屈一指的戏剧导演托马斯·奥斯特玛雅带来的话剧《哈姆雷特》被看作是打破了“旧瓶”又结结实实地装了“新酒” 。关注德国当代最新戏剧作品,也将目光聚焦莎翁,学者沈林为读者解析莎士比亚之于德国的意义以及导演奥斯特玛雅和柏林邵宾纳剧院的剧作实践。
——编者
奥斯特玛雅导演的《哈姆雷特》
德国戏剧的种子来自莎士比亚
所谓“我们德意志的莎士比亚” ,是德国十八世纪大文豪施莱格尔自己说的,他认为莎士比亚“完完全全就是我们德国人” 。他底气这么足是有原由的。十七世纪的时候,德国已经有了旅游剧团在演出改编版的《哈姆雷特》和《罗密欧与朱丽叶》 ,恐怕在那时候它是唯一的。1741年,德国已经完整翻译和出版了一个莎士比亚的剧本《朱利斯·凯撒》 。尽管那时候德国追随法国文豪伏尔泰,对莎士比亚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是不多久,法国文坛还在为莎士比亚的剧本优劣短长争论不休的时候,德语世界文艺巨匠莱辛已经为莎士比亚在德语文坛和艺院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基。1759年,莱辛发表了一个意见,对莎士比亚在德语世界的命运有决定性的影响。他说莎士比亚和德国的民间戏剧出自同一血缘,因此效仿莎士比亚有助于发展德国人自己的戏剧。另外,他说莎士比亚的戏剧虽然不符合古希腊戏剧的路子,但是精神气质上比法国那些高大上戏剧要更接近古希腊悲剧的精神。他说古希腊戏剧在《俄底浦斯》之后,没有哪一部剧作能够超过《奥赛罗》 《李尔王》或《哈姆雷特》 。
我们经常提到莎士比亚和德国浪漫派的关系。1766年,有一个名为维兰德的德国人翻译了散文体莎士比亚戏剧集,一共22个剧本。他让德文的读者在欧洲大陆最早窥见了比较完整的莎士比亚。随后,“狂飙突进”运动一代的诗人,对莎士比亚几近顶礼膜拜。他们认为莎士比亚的戏剧不仅仅是艺术,而是自然本身在说话。一位德国诗人很形象地比喻莎士比亚的戏剧为“淳风美德的图卷”,1711年,歌德说自己读完了莎士比亚一个剧本之后,就好像是“盲人第一次看到了光明” 。莎士比亚帮助德国人挣脱了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清规戒律,认清了自己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气质,因此,更为积极主动地发扬了戏剧的德国气派。
1796年9月20日,这是德国人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日子,那时最伟大的演员路德维希导演了《哈姆雷特》 ,以后不断上演莎士比亚的剧作,这些演出在整个德语世界赢得了掌声,并把莎士比亚推到了波兰和匈牙利。莎士比亚戏剧雄踞德意志民族的舞台直至今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1775年到1780年德国完成了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以后1818年到1839年有八种全集问世,其中成就最大的是施莱格尔从1797年到1810年翻译的九卷本《莎士比亚戏剧集》 ,他对原作丰神秀貌的捕捉和诗歌韵味的传达很有造诣。正是由于施莱格尔的译文,莎士比亚从此成为英国和德国两个国家共同的诗人。
1864年在德国魏玛成立了全世界第一个莎士比亚研究会,每年年会一直开到今天,从未中断。1866年开始出版了一本《莎士比亚年刊》 ,这是全世界最早的、也是连续出版时间最长的莎士比亚研究刊物,见证了德国学院严谨细致的治学态度和令人钦羡的学术成果。对世界艺术舞台产生重要影响的萨克斯·梅宁根公爵乔治二世,不仅仅为莎士比亚惊心动魄的台词配上波澜壮阔的画卷,而且通过扮演莎士比亚确立了舞台美术的历史真实原则和导演中心论,导演中心论制度的建立和舞台美术的准确原则都是在扮演莎士比亚的过程中形成的。布莱希特不断地改编莎士比亚的剧本,最重要的一出就是他改编的《大将军冦流兰》 ,通过这出戏的扮演实现他的戏剧主张,他没有活着见到改编演出,但是他的后继者把这个剧完成了,而且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带到了英伦三岛演出,深刻影响了英国后来的戏剧革新。今天,从数目上看,英国每年的莎士比亚剧目演出不如德国。
“有手艺”的奥斯特玛雅
德国导演奥斯特玛雅出生于1968年,是现在公认的德国最成功的戏剧导演。他最有影响的作品有2002年的《玩偶之家》 、 2005年的《海达高布乐》 、 2008年的《哈姆雷特》和2012年的《人民公敌》 。2011年时,由于长期的舞台成就,赢得了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
2000年至今,他一直在柏林邵宾纳剧院担任艺术总监。邵宾纳剧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在德国的教父级人物彼德·施坦的领导下,上演过一批关心社会、关心政治的作品。奥斯特玛雅接管的时候,大家有几分怀疑,说这个年轻人缺少审美,缺少知识,没本事动经典。现在看来,这一章已经翻过去了,他现在几乎专排经典——易卜生、莎士比亚还有“电影鬼才”法斯宾德的作品,他的观众年龄越来越年轻。
奥斯特玛雅极力捍卫以公共财政来支持剧团,他批评独立演出人,很多独立演出人希望能削减体制给剧团的经费,可奥斯特玛雅认为,这样搞其实是把艺术家逼到市场,还是落入了资本家的圈套。这个事情引起了很大争论,对中国也有借鉴意义。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发现一点,德国人现在之所以敢进行这么多戏剧实验,如此大胆地玩弄观念,是和它的体制有关系的。
少年时代起就是马克思主义信徒的奥斯特玛雅,就是这样批评英美的经济制度,他鄙夷所谓的民间赞助,他的这些观点发表于五年前。我们来看一下柏林的情况,柏林一个市的年度政府艺术拨款是9158万欧元,相当于7830万英镑,英国政府对艺术的资助是5730万英镑,而美国,全国的国家艺术赞助是1550万美元,即970万欧元,全美国给艺术家的赞助是柏林的1/10左右。
奥斯特玛雅在邵宾纳剧院任艺术总监后发表了一个宣言,题目叫《使命》 ,他呼唤一种新现实主义,可以理解为一种要改造世界的世界观,“以往哲学家都在解释世界,而最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所以他在邵宾纳的第一个作品是新人新作,演出时间长达十五个小时,反映的是社会上倒下和出局的那些人的故事,是为社会不齿的一些人群的故事。他当时提出一个原则,要排新作如经典,要把新人新作当古典作品一样认真对待。
后来他排《玩偶之家》 。他说这回要排经典如同排新作,要大胆,常演常新。他对经典不是毕恭毕敬的,他的《玩偶之家》的“绝笔”是娜拉把门一撞就出走了,他不告诉大家出了什么事儿,最后几天才发现,罗拉最后被AK 47机关枪打倒了,流了一地的鲜血。这出戏非常受德国青年的喜爱,他说虽然时隔一个世纪,但这部戏还是和自己切身相关的。后来他又排了《人民公敌》 ,这是我认为最经典的,同样剧本他没有动多少,但是他批判的矛头有点转向,对准了拥有巨大潜力而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的权力机构。这里边的男主角在最后关头有一个演讲,很著名,直接向观众演讲。他的演讲没用剧本原来的演讲,而是偷换成最近法国人写的抨击全球化的《即将到来的造反》 ,这个念完之后当场讨论,讨论非常激烈而且自然,有的时候会长达二十多分钟甚至半个钟头,才能重新回到剧场把戏演完。化演出为讨论,我觉得邵宾纳剧院在奥斯特玛雅的领导下有别于其他柏林的四个话剧院,他说我演的东西不要强调德国本土,而是要强调欧洲,我的剧院演的是欧洲戏剧,不是德国本土戏剧,《哈姆雷特》也是如此。无论是新作还是旧演,他一律兼收并蓄,只要它和我们现实生活有关,只要能找到年轻的观众。
针对现在的德国和欧洲舞台上的很多旧经典的重新阐释和搬演,他提出了一个看法——戏剧必须得有乐趣,你要有乐趣,就得有手艺,就得观察现实,并有把现实转化为剧场效果的能力,而不是观察现实的能力。比如你不能在舞台上真的用乱来呈现台下社会的乱象,那就太容易了,要用戏剧艺术表现这种乱,好让人们深入其中探究其背景。你掌握了这种艺术,就能够把社会的呆滞演化为生动的喜剧。要达到这样的目的,不仅要会观察,而且还要掌握技艺,不然台上的无聊就会变成台下观众席中的无聊。可是我们有些声称观念先行的导演,不断以冒牌货替代乐趣,他们忙于玩弄,阐释花头,把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冰冷概念荒原上的孤魂野鬼。
今天我们的社会缺少沟通,这只是生活中的问题,但是在舞台上竟然变成了彻底的没有交流,演戏干脆也不再互相交流,他们不是在对着对手说台词,而是跑到台前去像老牌演员唱咏叹调一样,把台词直接“喷”给观众,这在德国舞台上屡见不鲜。而奥斯特玛雅的方法是:在易卜生戏剧里面,婚姻状况的虚伪是用一只受伤的野鸭来象征,易卜生揭穿谎言的说法是非常小心细致的,先打造了一个包装,再把虚伪的矫饰揭穿。资产阶级婚姻的破灭今天还是扣人心弦的主题,所以我们要直奔主题。不应该再给资产阶级披上盛装,而应该赤裸裸地表现。奥斯特玛雅在舞台上架起一个大斜坡,逼着演员全部在斜坡上演戏,由于斜坡非常陡和滑,演员穿着高跟鞋在上面非常危险。走在上面的演员简直真的要滑到深渊里面,也就意味着不要复杂的包装、表演艺术,也不用再看资产阶级虚伪的矫饰,他们被逼着跟着导演的阐释直接走向深渊,跌倒在舞台上。
说白了,导演戏剧,剥去伪装,证明自己恰恰是他那个不想是的东西。布莱希特的好朋友、意大利最伟大的当代戏剧导演斯特里拉说:“丢了手艺,就是丢了世界。 ”奥斯特玛雅的戏如何阐释,我想这是一个悬念,我甚至不知道怎样解释他的导演中心思想。但是我敢这样说,他绝对是一个有手艺的导演,因为他的戏非常的好看。
(本报记者张悦根据天津大剧院举办的“当代学者大讲堂”之《“我们德意志人的莎士比亚”——奥斯特玛雅和《〈哈姆雷特〉》整理)
沈林(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戏剧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