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迷失了。你觉得自己脱离正轨了,是这样吧?你身上的这些问题,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这句话出自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2012年的作品《大师》中,菲利普·塞莫尔·霍夫曼所饰演的那位迷人又充满自我矛盾的邪教首领兰卡斯特·多德之口。如今,这个角色可说是霍夫曼谢幕前的最佳表演之一。
多德自诩为领袖,他试图为一个年轻人指明方向,因为他从他的身上看到曾经迷失的自己。正是那种与魔鬼惺惺相惜的感情,让这个角色层次细腻、充满魅力。这无疑是一次杰出的表演,也称得上是霍夫曼表演生涯的巅峰之作——身材壮实、口才雄辩又透着神秘吸引力的霍夫曼,忽然之间好像被《公民凯恩》中的奥森·威尔斯灵魂附体。
在《大师》中,霍夫曼的表演并非只是对原型人物——山达基教创始人罗恩·赫巴德的单调讽刺,而是赋予了多德这个人物统治力、同情心、求知欲、激情与贪婪等多种复杂的特质。他对于语言的运用极具煽动性和掌控力,又呈现出一种几近天真的情感表达。看着这部讲述蛊惑灵魂的危险作品,你深知不应该信任这个角色,然而,霍夫曼极具说服力的表演却让人深信不疑,甚至不可思议地陷入其中。我曾在《大师》的影评中这样写道:“多德是一个狂热、恶魔式的人物,而他又是一个令你不得不爱的角色。 ”
如果是在多年以前,我会很难想象某天我会用上述的溢美之词来形容霍夫曼这样一位演员。在他令人惊叹却戛然而止的演艺生涯中,对咄咄逼人又让人“反胃”的角色的深度演绎,堪称他最大的艺术成就——这在与导演安德森的多次合作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人们对霍夫曼最初的印象或许就来自1997年的《不羁夜》 ,他在片中扮演笨手笨脚又不讨喜的剧组人员斯考特。不久后,在托德·索伦兹导演的《幸福》中,他又将“猥琐”更进一步,扮演了一个业余时间给陌生人打骚扰电话的不靠谱青年。霍夫曼经常能从可怜虫式的人物身上挖掘出令人唏嘘之处,展现扭曲的人物外表之下内心的孤独和无望。
曾经的他一脸“高原红” ,身材肥硕,满头金发乱蓬蓬,与好莱坞明星一贯的光鲜亮丽毫不沾边,实在让人难生好感。而他早期表演的奇妙之处在于,对于诸多他“不符合传统审美观”的礼貌暗示,他似乎并不避讳,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在黑暗的道路上越钻越深。如果说这不是和自己做对,也很难再找到别的解释。而在2011年面对《卫报》的一次访谈中,霍夫曼本人也承认了当年这种不太招人喜欢的冲动:“就像所有人一样,我也有过不安全感和恐惧,现在它们已经过去了。但曾经的我,很有兴趣跟那些东西抗争。 ”
所幸,霍夫曼令人惊叹的表演跨度和精湛绝伦的演技,绝不止步于那些扭曲、肥硕的可怜虫,尽管他们也很丰富奇特。1999年,他迎来了表演生涯的突破。在乔·舒马赫的《完美无瑕》中,他变装出演一个怪诞的异装癖,这个角色让人眼前一亮。同年,他还在两部阵容强大的重要影片中奉献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在安东尼·明格拉的《天才雷普利》中,他扮演的弗雷迪戏份不多却十分抢镜——考虑到共同出演的都是马特·达蒙、格温妮丝·帕特洛和凯特·布兰切特这样重量级的大牌,这一壮举已然十分了得。而在安德森的《木兰花》中,他又一反常态地出演了一位温柔、善良的护工,在冷酷的人性中散发出一丝温热的光芒。
次年,他在卡梅隆·克劳的《几近成名》中扮演了心胸宽厚的摇滚乐评论家莱斯特·邦斯。这个角色对于全球的电影爱好者,特别是从事评论人的职业群体来说是一份礼物——他告诉观众,评论人的拿手绝活应该是激情和诚实,而不是批判与刻薄。不过,如果你想一睹批判与刻薄,看一看2007年的《查理·威尔逊的战争》中那位咄咄逼人的CIA探员就足够了(影片导演迈克·尼科尔斯也是霍夫曼主演的舞台剧作品《推销员之死》和《海鸥》的导演) ,激情四射和收放自如的表演,为霍夫曼赢得了当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配角提名。
从籍籍无名开始,到才华惊现的配角演出,再到最终成为集智慧、声望与情感力量为一体的银幕主角,霍夫曼的从影经历让人震撼。而他的表演最为突出的亮点,还是来自那些精彩绝伦的对手戏: 《萨维奇一家》中与劳拉·林妮出演一对争吵不休的中年兄妹, 《第25小时》中与爱德华·诺顿、巴里·佩珀等人共谱“后911时代”的纽约众生相, 《在魔鬼知道你死前》中与玛丽莎·托梅携手演绎一出家庭悲剧,甚至是在为他最终赢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卡波特》中也是如此。当年,霍夫曼好像一下子钻进了杜鲁门·卡波特矮小的身躯,掌握了其神经兮兮的怪异举止。影片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霍夫曼惟妙惟肖的举手投足和尖细嗓音,而是他与冷血杀手佩里的亲密交谈,以及和凯瑟琳·基纳扮演的卡波特好友之间的对手好戏。
事实上,基纳曾与霍夫曼有过多次合作,每一次都给观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两人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合作,是在《晚期四重奏》中扮演的一对音乐家恋人,可惜这部电影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另一位与他多次合作的演员是艾米·亚当斯,两人在《大师》中作为夫妻的对手戏冷酷得令人窒息,而在2008年的《虐童疑云》中又是一对和睦的神父和修女。
当霍夫曼逝世的消息传出时,第30届圣丹斯独立电影节刚刚结束,我正为他的两部新片撰写影评。 《上帝的口袋》中那个迷迷糊糊的酒鬼没有太过出彩,而《最高通缉犯》中扮演德国情报人员的他则大不相同,这是一个决心执行一项艰难任务的男人,霍夫曼的表演充满复杂的情绪,又极具吸引力。这个角色也让人看到,霍夫曼表演的张力是如此巨大。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人们或许会将更多的注意力聚焦于霍夫曼的逝世对于一部主流的好莱坞电影产生怎样的影响,也就是《饥饿游戏》系列。观众也将为一位极具才华的艺术家被毒品夺去生命扼腕叹息,为一位在银幕上始终完美掌控其每一句言语和每一个神情,却在康复多年后再次臣服于罪恶诱惑的演员,大抒生命之讽刺。当一位表演者的作品如此穿透人心,如此深刻而完整,我们便难以抵挡对其私生活的探知欲,就好像霍夫曼的才华从某种程度上给了我们一窥他灵魂的权利,或者至少让我们有权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他又是怎样离开我们的。
我想起了《大师》中多德对他那位年轻的信徒所说的话,或者这也是他曾对自己说的:“不必道歉,你就是一个无耻之徒。 ”有那么一瞬间,你几乎可以想象这位演员对他所扮演的那些个破碎、流离失所的灵魂——那些形形色色的堕落者、被弃者、边缘人,那些在生命中挣扎的普通人说了这句话。菲利普·塞莫尔·霍夫曼没有必要为他们向任何人道歉。
贾斯汀·张(美国《综艺》杂志资深影评人) 编译/蔡丹青
电影《大师》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