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国画史》 刘曦林 著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余于画史一尚真实,二尚客观,三观其变。尤其20世纪群雄竞立,思潮迭起,流派纷至,各有其是非与历史贡献。由于政治风云时有变换,或以自家之主观立场代替客观之历史存在,史事、人物、作品均有所偏蔽。故余虽有个人之喜恶,仍尽力给各家各派以历史位置,不因主流而弃支流,不以新派而遮蔽传统派,反之亦然。同是新派,亦不必重徐悲鸿,轻林风眠,忽刘海粟。至于许多有争议的人物若徐悲鸿、刘海粟、吴冠中、周韶华等,各种有争议的论题如中国画之前途,“新文人画” 、“笔墨”官司等皆摘要备录诸家之说,以为后人之参考。
历史在同代人眼里时受外部形势和人物地位的影响而扭曲,但一切历史被当做当代史时,又易变为合法存在的文化策略,被现代观点的实用主义选择而失衡变味。写专史未尝不可,但往往弃置对立面的存在或将对立面说得一无是处。余写中国画史,自然不会写太多与中国画无关之人与事,但在中国画内部,我将给传统派、新派,给京派、海派、岭南派,给主流中国画、新文人画、实验水墨以各自的位置,并指出其各自存在的问题。这并非“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取消了事物界限和规律规定性的相对主义,因艺术非阶级斗争,非唯物与唯心之对立物,非敌我不相容之战场也。事实上虽确有打倒对方以为自己张目的各类极端人物,他们更适合于作派别的鼓吹手和斗士,而不适合于作艺术史家。除非你是某家某派雇用的史家,你就应该客观地秉笔直书,正视历史。西方艺术史家写世界艺术史,往往轻视东方艺术、中国艺术,写当代艺术史者也把主流艺术排斥于“当代”之外,那么这“世界”与“当代”的范围就大打了折扣。伟大的艺术家诚然有我自为我,自有我在的立场,但他也绝不会排斥异样文化的营养,艺术家可以任意搞、任意玩自己的花样,但无须打倒别人的别样艺术,就像齐白石、黄宾虹就不曾盲目地排斥西画,周思聪和卢沉就主张吸收现代构成。艺术史家应该懂得,除非艺术陷入了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之中,在正常的情况下是应该“和而不同”的。艺术不能等同于非艺术,但在艺术的范围内,在国家宪法和真、善、美的艺术底线上,它是一种可以“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和相互宽容的物事,孔子曰“游于艺”者是也。“多样”说渐被“多元”说取代也是世纪末的客观现状。艺术家可以“独持偏见” 、“一意孤行” ,甚至于可以放浪不羁、胡说八道,这或许有助于他艺术个性的独立,若从事艺术教育,当然也有助于形成一个学派,但亦恐误人子弟,学生必因偏食而营养不良。美术史家不能如此,因为他必须尊重历史,尊重艺术规律,评人论事必须真实且有恰当的分寸。这并不是说史家就没有自己的艺术观点和艺术主张,也没有是非曲直的立场。他可以直言其立论,亦可隐含于史事评述之中。起码,我站在艺术的立场上,不会称颂非艺术和反艺术;我会秉持美、善的立场,而唾弃恶、丑之劣术;我将站在中国画的立场上,维护其民族传统、民族特色,鼓呼它健康地演化和开放地拓展,以民族的、个性的、现代的、健康的美学品质独立于世界艺术之林。这不是一部专论,而是一个世纪的画史。史中有论,述中有思。在这一个世纪的思潮、事件、人物、作品的背后是值得总结的艺术的规律,是值得后世思考的文化的问题。
无疑,本人之尊重历史,不可能没有哲学之根,这哲学根据是否可以称为历史唯物主义我不敢自诩,但我将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写民国时期,就不能不正视国民党的主义和政策,我写中华人民共和国,就不能不正视毛泽东和邓小平文艺思想,就不能不反思历史的经验教训。有些当代主义的理论家是从来不正视新时期的主流文化的,断然说现实主义人物画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当然不会苟同;我必须以足够的笔墨撰述正视人生的现实主义,并高度重视蒋兆和、周思聪这类大家,但我决不会因此轻忽吴冠中、谷文达、刘二刚的存在,他们也是历史人物,他们的作品同样是历史的笔痕墨迹。你可以不同意他,不欣赏他,但不能说他不存在,也不能不分别指出他们存在的问题,因为他们也确实都存在问题。包括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品在内,没有十全十美的艺术,只有尽可能地追求完美。存在的不一定是合理的,更不一定是最好的。如果站在某家某派的立场上,颠倒主流与支流、主弦与和弦的关系,同样不是历史唯物主义,因为你写的是中国史,而不是某家某派史,这就需要你站到九州之上的云空去鸟瞰这大地上的风云,始可具“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之眼光。
历史是许多事件连缀成的长链,画坛是由许多个案组合的群体,有些事件和人物自身就可以写一部专史,但在这样一部书里不可能全部深入地交代这些事件的始末和人物的细节。因此就要有所选择。事件之大小虽各有观点但比较好办,人物就难了。涉及到事件的人物又好办些,如陈独秀与“美术革命” ,吴冠中、张仃与笔墨论争。涉及到绘画自身就比较难,你不能按官职大小、姓氏笔画来排队,有些地方我宁肯按出生年龄为序,或许也还有些先来后到的味道。我对画家按艺术成就或艺术影响分作几个档次,或章,或节,或一,或(一) ,或一段,或三五句,或仅二三字,起码也有七八个阶梯了。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准确恰当,因为读者只选择他喜爱的画家,画家更重视他自己和自己的师友,或者他这一流派的位置。由于审美标准的几度变异和混乱,我无法按“六法” ,按神、妙、逸、能去分品,然后再做些上、中、下的分档。其中许多画家我只是正面评述,是不见得没有反对意见的,而对重要画家往往是记述了不同看法的,有时候这字数又不尽然与其艺术成就成正比,只不过他作为社会人物对画坛的影响不容忽视而已。鉴于当下网络信息之方便,许多人的生平可以查到,亦简练处之,除已故者外,各种官衔一概省略,因为大多官衔甚至于价位与艺术高低并无必然联系。一般情况下,其艺术表现及作品均以2000年为下限,而对其评论则不为所拘。虽然写作期间眼见得新人新作迭出,而不得不割爱,唯2001年以来至付印前已故之画家,仍然将其卒年记入,这是不得不说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