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中国草》,钟兆云著,获第十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十八岁那年的我,在唱过“背起行囊穿起那条发白的牛仔裤”后,写了一首名曰《一个人的宣言》之诗,最后几句是:“生命不只为自己存在/我愿是一团熊熊烈火/无论走到哪里/那里都播洒光明和温暖。”
这是我的青春宣言。一晃三四十年,我断不能像现在一首歌所唱那般自夸“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但当年诗中的宣言却愈发坚定。诗言志,这个“志”妥妥地悬着肝胆。
我辈青葱岁月时,文学极具轰动效应。我十五岁那年发表第一篇习作,无比敬重的校长在全校升旗仪式上亲自为我颁奖,还号召全校同学向我学习。继而,我在华东六省一市中学生作文比赛中获奖,县长在广播电台上表扬。全村人都知道我上报上广播了,那份奔走相告的兴奋之情,仿佛真是与有荣焉。那时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哪怕是豆腐块,只要标明了通信地址,动辄都会有三四十封信从天南地北飞来,把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气息带到闽西大山深处。
我读高二时,利用课间和寒暑假编写《青年文史知识日读》,30多万字,算是献给成年礼的礼物。我不仅自许甚高,还好高骛远,想要“高攀”中国青年出版社。书没出版,编辑的退稿信我却“珍若拱璧”,因为信中也给了肯定,并建议我把其中一些不错的章节择出投给报刊,这实实在在地温暖到了我。我试着“化整为零”再投稿,果真发表不少,并与《广州文艺》的杨永权老师结成忘年交。那时的《广州文艺》是全国文学界的“四小花旦”之一,我在上面发表的第一首诗名曰《寻梦》。因为文学,我得以有机会早早感受人间的美好。高考前夕,素不相识的杨永权老师要我不再写作和投稿,专心学业,得知我因家贫想靠稿费读书,就给我每月寄十元钱作生活费,那时他的工资才七十多元,连寄四个月。受此善举影响,我此后人生总也乐于助人。
我可以说是意志比较坚定的人,却在写作上有致命伤,难以抗拒缪斯女神的召唤。烧了埋了30多万字的手稿,却并没有埋葬我对写作的热爱。刚“回炉”,就被几个小师弟小师妹请去当他们文学社的顾问,于是又操觚弄瓢。让我高兴的是,几位小师弟受了我的影响,却没被文学耽误,大学毕业后一直与文字打交道,有的当上了高校校长、教授,有的当上了报社总编,让我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自嘲资本。
大学时代,我课余时间四处采访,寻找亮点,发现社会问题,写了不少纪实作品。节假日还探望“左联”老作家马宁,甚至到成都拜谒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周克芹、著名作家流沙河,到厦门造访著名诗人舒婷,聆听他们对文学和人生的见解。我一直珍藏着他们的题词,他们满满的关怀、鼓励和期许,促使我在文学征程中“不须扬鞭自奋蹄”。我在大学的生活费基本可以靠稿费来维持,写作成就了我的勇敢和不言放弃,要不是文学,我或许难以留在省城。
我在18岁生日时许愿,要在生命的第二轮出版诗集。1992年接近24岁时,才发现出版诗集困难重重,于是决定改变自己,从报告文学下手。恰好一则新闻吸引了我,闽西老区、将军之乡才溪有两位青年企业家捐款52万元修建母校,我结合着历史和现实,写就并出版了第一本书《将军与故土》。我也因此接触到一批共和国开国将军,一次次“追星”中,蓦然激起了我为英年早逝的开国上将、共和国空军之父刘亚楼立传的念头。1984年母校武平一中60周年校庆时,我就为母校出过刘亚楼上将这样的校友而倍感骄傲,一直为没有他的传记而遗憾。参加工作第三年,我端详着他22岁就当中央红军主力师政委的照片,心想自己的22岁能干什么呢,就为他写一本书吧!
历经四年艰辛,传记文学《百战将星刘亚楼》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全国四五十家报刊连载,一时小有名气。几家大单位想调我,省领导也考虑让我当秘书,但我却想坚守最初的梦想,继续在“追星”中用文字传递真善美,做个文学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时我已决心为文化怪杰辜鸿铭写书。他从海外回来报效祖国,面对清末民初积贫积弱的祖国,哪怕“只能凭借一己之力来孤军奋战”,也矢志不渝地“要为中华文明的事业多尽一份力”“我毕生努力的方向是要使你们西方人能真正理解中国”,他始终坚信中华文明的力量,贫困之中写诗与妻子共勉:“明年桃柳堂前树,还汝春光满眼看。”从他身上发出的这道爱国之光、文化之光,直到今天仍让我着迷,也让我感慨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之人的视若无睹,我想让更多人真正了解他在中西方文化交流史上不可忽视的贡献,致敬他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年代为吾国吾民争辩的勇气和智慧。
我以八九部长篇加入中国作协并迎来我的“三十而立”后,新世纪之交到北京参加第五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所著150万字三卷本历史小说《奇人辜鸿铭》散发着油墨清香到了手上, Logo就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十多年前中国青年出版社的退稿,不仅没让我这位文史发烧友“退烧”,还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卷土重来在这个出版社出书。谁能想到呢,我穷六年之功,竟“手工”创作了福建史上最长的一部文学作品,此前著名的《闽都别记》还不到一百万字呢。一位文友打趣地说,不出就不出,一出就出个超牛的。听闻艰辛的创作往事后,他感慨地说,如果一个字就是一片树叶的话,你得弯腰150万次才能完成呀。
有好事者提出要“救活”我中学时代被退稿的那本书,让它从束之高阁到公诸同好。但即便再有轮回,也不可能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中蹦出了,二十来本各有百页的书稿被我一把火给烧了。那是我烧稿烧得最心痛的一次,也是最果断的一次。因为写作导致我严重偏科,高考名落孙山后要再“回炉”,必得跟创作说再见,于是一狠心,就在老家的后山上把它们有序排列,举行一个人的送别仪式,烧成灰烬后再把它们连同泪水埋在花生地里,许愿它们能化为肥料滋养土地。
写作除了才气,还得富有情怀,于我而言,就是为真理和正义发声,让高尚的灵魂得以在文字世界里安身,让英雄的形象能在作品里复活,让精神的光亮有力驱散现实的雾霾。那些年我写了共和国诸多元勋的传记和报告文学,因为这类题材的创作,我遇见了书里书外一位位英雄。我每写一个光风霁月的人,他就住进了我的心里,活在了我的日常生活中。当我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种种不如意时,我的脑海里、梦里总会出现他们的声音,叮嘱我要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做事。
一次次走近他们,了解他们,书写他们,我无形中升华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创作水准。每每放下笔,仰望星空,总感到自己和他们穿越时空作精神交流。在塑造英雄的同时也被英雄塑造,不期然而然地成了我的创作理念,甚至希望读者也一同被塑造。
我新近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的长篇报告文学《奔跑的中国草》,书中主人公是感动中国人物、全国道德模范林占熺。他奉为座右铭的“发展菌草业,造福全人类”,以及年过八旬仍奔跑不止而且每日三省吾身般自问“你忘记共产主义理想了吗”,直教我动容。他和我写过的不少人物一样,既是英雄,也是“傻子”——是在当下精致利己主义泛滥时难能可贵的“傻子”。他们正因为“傻”,才让这个社会时时处处阳光灿烂,才成了我的书写对象,而我,也甘心成为这样的“傻子”。
年过天命,五十余部书,诗歌、散文、小说、影视、报告文学乃至学术论文,字里行间大都洋溢着家国情怀。我写家国,也并非一味歌颂,也揭露假恶丑,真正的作家本应富于批判精神。因为写作,因为采访众多“明星”,走过许多地方,笔下的文字曾一次次感动和照亮过别人。面对掌声和鲜花,我最引以为豪的是,时间印证了我是名正言顺的写作者、记录者,写作之于我,如《牡丹亭》所说“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参加工作之初,我曾写下这么一段文字以自励:“写作属于寂寞,属于苦乐交织,在当今物欲横流的社会,已没多大实惠,不足为稻粱谋,但我从不轻贱它。它成了我的第二生命,我的骨髓里都浸着文学的流汁。”写作像是一场马拉松,只是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比赛,更不是为了获奖,它只是一个人在人生中有所坚持绽放的一朵花,证明你和缪斯女神亲近,然后再化作精神之光,观照大地,也悲悯大地。
文学给我带来了亲切的关怀,它更像一个亲切而幽静的知己,悠诉着人情世故、处世之道,那些文字努力地发掘着我的每一寸心灵土地。阅读和创作之后是喜悦,是哀愁,是反悔,是无悔……无论怎样,它终究温暖了我的心,让我认识了世界也诗化了世界,认识了许多人也认清了许多人,让我懂得取舍。于是乎,在热烈和淡定之中,不管是实实在在做人、扎扎实实写东西,还是从从容容地过日子,始终抱着一团火,生命在,这团火就不熄灭。
莎士比亚说:“上天生下我们,是要把我们当作火炬,不是照亮自己,而是普照世界。”文学星空灿烂,我断断还没成为星,身上那点微光,不过是被那些火炬和阳光、星月反射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