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幽暗逼仄、时而烟火气氤氲的小巷,时而生动蓬勃、嬉笑打骂,时而在地痞流氓的威吓下畏惧自保的市民,在镬耳屋为代表的岭南建筑与市井小民们构筑的生活册页中,叶问一步步走来,抱着一块牌匾,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这是上个世纪前半叶的香港市民生活,也是舞剧《咏春》为我们铺设的人物生存环境。在这老电影一般的时代底色与戏剧环境质感中,叶问开启了为咏春拳争一方立足之地,终成一代宗师的人生之旅。舞剧《咏春》自2022年年底于深圳保利剧院首演即一炮而红:全国百场巡演的开启,国家大剧院5场演出的场场爆满、一票难求,第十八届、第十九届中国电影华表奖颁奖典礼上的惊艳展示,第十九届中国(深圳)文博会艺术节上的精彩亮相,受邀参加第二十二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2023年中秋国庆双节受邀登陆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并正式开启首次海外演出,尤其是“B站”2023跨年晚会收获2亿播放量和2024央视春晚的技惊四座,让它成为近两年来极具话题和关注度的舞剧作品。截至目前,舞剧《咏春》已在35个城市共计演出148场,累计观众近18万人次,成为继《沙湾往事》这一长期受市场热捧的作品之后又一部彪炳着岭南文化性格的“出圈”之作。
首先,舞剧《咏春》值得称道的是它的套层结构。戏剧是结构的艺术,舞剧更是。因为无法借助语言推动戏剧发展,主题、故事、人物和素材如何铺排、放置,舞段和舞段之间如何转换、对照、呼应、对比,就显得尤为重要。在《咏春》中,编导智慧地采用了套层结构:大幕开启,老年电影场工大春,透过一卷老电影胶片和放映机光束中的一帧帧画面,岁月回溯,青年场工大春和电影摄制组出现;在摄影机和镁光灯下,主人公叶问才从历史深处缓步走来……这是三种时空的重合:老年大春所代表的今天,青年大春所代表的记忆,以及摄影灯下叶问所代表的生活现场,在同一方舞台相遇。他们担任着不同叙述功能:老年大春是今天我们开启尘封往事的钥匙,青年大春是我们走近、解读、触摸叶问生命的引线,而叶问本人,则是该剧的内核。三种时空,套叠结构,共同形成了叙述主体对叙述客体的探访与开掘,这也让该作品有别于许多同类题材影视剧作品较多采用的顺叙为主的叙述方式,显示出创作者对于这一“熟”题材重新开掘的用心和追求。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结构并不仅仅体现在开场或结束。剧中,青年大春和以女导演为主的拍摄团队作为主观叙述线,始终与叶问人物发展线齐头并进。拍摄团队因创作不顺而焦灼停顿时,阿伟会进入叶问的时空,在对方的踯躅独行中,感受其处处碰壁的孤独与迷惘。也会在叶问练习过的木人桩边打拳,通过木人桩上的温度试图体验对方的情感世界,走进对方的心灵隧道;在叶问因为香港经济衰退而不得不关闭拳馆时,拍摄团队也面临着经费不足即将停拍的窘境。两者相似的人生际遇、命运困顿形成了结构上的复调。而在叶问从“见自己”(携一块咏春馆牌匾在陌生之地处处碰壁)、“见天地”(通过与四大门派打擂,为咏春开门立派),直至“见众生”(广开门路,众生皆可习咏春)的成长过程中,导演团队与阿伟也始终“在场”,不仅跟随叶问和市场民众们一起“问手”,更时时被叶问的人格、形象、精神映照和感染……结构的重合、人物境遇的重合,形成了形式和内涵的高度契合与互文,产生出更为强烈的戏剧感染力。
在拍摄团队“主体”对于叶问和咏春“客体”的探寻和表达中,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前者对于后者的打量与凝视:舞台上,聚焦叶问的求索,他的挣扎,他的坚韧,他让咏春在香港开宗立派、落地生根,他经历了世道离乱、经济萧条、人世沧桑后,从“为咏春开一扇门”到卸下门户之见的“无门”,让其成为最大众最民众的防身之术……通过这种打量和凝视,该剧的主旨也逐渐浮现出来。对叶问人格魅力的弘扬、对咏春拳平民精神的掘发,以及在人格和精神感染下,平凡如阿伟、平常如“猪肉荣”者(猪肉荣,剧中小市民的代表),也能成为“叶师傅”那样坚毅、隐忍、挺拔、大写的人,才是这个作品最终想要告诉观众的主题。正像作品谢幕时出现的那一行字幕:“英雄站在光里,而我们,愿是那束光!”打量和凝望,是叙述推进,是空间延展,更是生命的隔空对话。在舞剧《只此青绿》中,编导韩真和周莉亚在“展卷人”与《千里江山图》作者王希孟的相互对视中,开启了今天与历史的文明对话;而在《咏春》中,这一方法被运用得更为纯熟,它代表着创作者对题材的当代性解读。
以拍摄团队作为叙述路径,我猜想应该是编导们在搜集粤语老电影资料时的灵光乍现。在剧中,我们看到了“猪肉荣”等老电影中的经典角色,更有《七十二家房客》烟火缭绕、市井喧哗中的浮世人生。那些典型化了的人物造型,夸张可笑的形体,让该剧对老电影“戏仿”的同时,也有着某种致敬的意味。
其次,舞剧《咏春》给人强烈冲击的是:富有想象力的舞台空间使用和具有创造性的“舞武结合”舞蹈语汇。舞剧界编导“双子星”韩真、周莉亚在这部作品中,同样秉承着将舞台的每一寸“潜能”开发出来的创作理念,以丰沛的想象力,让舞台充盈、厚实,层次丰富,意味绵长。多数时刻,这方舞台是凝重的,白墙灰瓦的岭南民居中,常常可见叶问独行,或者与妻子在一扇门前相互勉励。这是一直在为咏春寻找出路的叶问,这也是感受时代离乱之痛的叶问……这些是克制的,处处都打在人物此时的境遇与心情上。与静默克制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咏春四大门派的“灿烂”一战。这是本剧的华彩篇章,在对阵中,分别采用了厅堂之战、巷战等多种方式。厅堂之战中,桌椅板凳和屏风的移动组合、动静分割,不断与人物的动静形成呼应、对照和支撑;而利用屏风组合,形成巷道效果,又让双方的比拼有着在街巷中穿梭躲闪的真实感。这里,尤其要提到屏风的运用,灵动、有效,让光影下的剪影,身形的夸张和拉长,有了强烈的影像质感。每一个细节、身形变化的角度,都如同特写镜头一般,放大在观众面前。当这场戏结束,收束到舞台外围的摄影灯下时,观众才从电影“造梦”中醒来:这是一部正在拍摄的人物传记片,画中画、戏中戏,都在镁光灯下。
“舞武结合”的独特语汇,是这部作品又一个令人称道的地方。咏春开门立派的那一段12分钟的帅气对打,先于舞剧演出形成影响,也正说明了这一创造性的形体表达,其冲击力和震撼力的强大。如果说,近20年前出现的舞剧《风中少林》中的少林功夫作为一种题材和色彩呈现,那么,舞剧《咏春》从创意之初,就试图在表演方法和形体表达上,在武术与舞蹈之间寻找新的、更为紧密融合的可能。主演常宏基提前一年到咏春拳馆拜师学艺,其他门派拳师扮演者也下足功夫。舞蹈为武术增加了舒展和美感,而武术又为舞蹈注入了力道、劲道。“舞武结合”,彼此支撑,相互成全,既有力量之美,又有抒情之美,贴合人物身份,提亮角色质感,这是舞剧中的叶问,也是武术中的一代宗师。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以上手段和方法,不是单纯的炫技,而是坚持从人物性格出发、从岭南文化精髓生发。在舞剧《咏春》丰富的表象下,岭南人刚柔并济的性格底色、开放包容的胸怀眼界,被表达得准确、到位和生动。个人以为,该剧对岭南文化的提炼和体现,比那些仅停留在舞美、民俗服装、地方舞蹈形态的浅层次作品更深了一步,它试图扎进地方文明脉络的深处,引领观众走入一方水土一方民众的精神世界中去。正像剧中咏春拳的门规“勤练习技不离身,养百气戒滥纷争,当处事态度温文,扶弱小以武辅仁”,是行规操守,更是岭南文化和岭南人精神的写照。
舞剧《咏春》是一部“黄金题材+一流团队+‘出圈’传播”共同铸就的有岭南文化底色的高质量作品。2018年新成立的深圳歌剧舞剧院,选择咏春拳和叶问这一岭南本土IP,邀请全国顶尖团队打造作品,采取与保利院线合作、高开高走的市场推广,在全媒体传播加持下,成就了该作品的“出圈”。这是深圳舞台艺术创作经过一段时间蛰伏,谋定而后动的一次集体发力。创作过程中,尊重艺术规律,尊重市场规律,提前预判,科学论证,集中优势力量强势推出的做法值得重视。也正因此,这部真诚地讲好中国故事的作品,才显得尤为可贵。
(作者系中国文联首批特约评论员、广东省艺术研究所一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