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刻画正面人物形象的“多面性”
——评漳浦县芗剧传承保护中心作品《一代相国蔡新》
栏目:新作快议
作者:汪守德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由方朝晖编剧,金爱珠执导,蔡艺榕音乐设计,林志斌舞美设计,林志坚、黄建军、蓝宗赐、杨顺平等主演,漳浦县竹马戏(芗剧)传承保护中心排演的芗剧《一代相国蔡新》,于近期进京在梅兰芳大剧院演出。演出受到了广大戏迷朋友与戏曲专家的好评,大家普遍感叹作为县级戏曲团体,历经十年和十数易其稿的苦心推敲和磨炼,使之达到如此高的艺术创作质量和上佳表演水平,实属难得,可赞可贺。

  剧作主人公蔡新是清代福建漳浦人氏,其在乾隆一朝竟供职五十余年,从官秩角度讲,先后任工、礼、吏、刑、兵五个部的尚书,及至文华殿大学士和太子太师之人臣极位,是当时福建籍在京任职官员中阶级最高的。其以处事谨严及言行必忠于礼法等素养,深得乾隆帝的信任。此外,蔡新曾辑先儒之操心、养心、存心、求放心诸语,“以求仁为宗,以不动心为要”为旨归,因以高风亮节及善属古文等著称于世。且于西南平叛前线吃紧之际,乾隆命其当钦差前往督战而建立殊勋,无愧文武兼备的“国之干城”。作为漳浦县的戏曲团体,浦县芗剧传承保护中心以这位卓越乡贤为题材,将其事迹搬上戏曲舞台,表现其非凡过人、可圈可点之处,给今日提供某种可资借鉴的有益启示,既是其应担之责,更是其应含之义,故而应为漳浦戏曲艺术家们为此付出的巨大努力,所取得的突出成就予以充分肯定。

  在蔡新数十年的宦海沉浮中,想必有很多值得一写的地方。剧作则选取“议罪银”一策的形成、危害及其改正,作为剧作主线来集中展开叙事和刻画人物,应该说是非常巧妙、高明和成功的。戏曲从这一事件入手,以期揭示主人公“心路历程中最为感人、最为隐秘、最为矛盾、最有价值的部分”,带领观众进入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戏剧情境之中,使一个身处封建王朝高位而严于律己、谨小慎微、明哲保身,又在关键时刻讲究方式策略、敢于秉公直谏的能臣干吏的真实形象,典型化地、光彩地立于舞台之上。

  以贪腐弄权著名的侫臣和珅,面对帝王游乐、狩猎、赏赐之类宫中“花大把的银子”的奢靡无度以致皇家也手头拮据的现状,善于揣摩上意的他竟向乾隆进献谗言:“凡吏员犯些小错,不及刑典者可入银抵罚。此罚银不入国库,用以支付皇室开支,且不违祖制,又能让皇室增加收入”。看上去这是多么“堂皇完美”深得帝心的理由,但此策并非随意即可颁行,按祖制“须经内阁审度”,矛盾焦点便自然向朝廷重臣蔡新集中,而考虑到蔡新“为人方正,恐难奉旨”,于是乾隆与和珅两者因蔡新“好名”,合谋以让其担任《四库全书》总裁为诱饵,且将“议罪银”之一部分用于资助修书经费,使蔡新不好阻拦而进入某种预设的圈套。剧作在此用细致精微的刻画,已揭示出蔡新由此陷入“好名”与“违制”的内心矛盾之中,并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甚至受到和珅对于其“捞钱或捞名”的讥讽,人物的性格特征在此亦初露端倪。

  戏曲随之表现了“议罪银”政策的实施所产生的严重后果。即此策看似无关宏旨或无伤大雅,却显然为吏员找到了向皇上进贡邀宠的借口,自身又可从中敛财谋利,因而开启了竞相仿效的方便之门。以致于有人在奏书上故意写错字,有人上朝时故意衣冠不整,皆自承小错小罪而主动上交巨额罚银,所导致的是明罚暗升的败坏吏风,是各地官府库银亏空的严峻局面。剧中所举山东巡抚国泰所作所为即是典例,其变本加厉地加征加敛祸及商贾百姓,竟然“搜刮银子百万两,只上交议罪银十万两,另送和珅三万两”。而当左都御史尹壮图、副左都御史纪昀等向蔡新陈明国泰之罪,以及修“国之大典也须顾及民生”,要求“老相爷”出面力谏皇上革除弊政,不要做和稀泥的泥瓦匠时,蔡新的内心深受触动和震动。但基于乾隆与和珅的关系既是君臣,又是儿女亲家的缘故,老练的蔡新所采取的策略不是直陈事实,而是“明打山狼暗射虎,借题重议议罪银”,以委婉迂回的方式劝诫乾隆,竟也达到了致使贪官国泰被斩的目的,剧作在此形成一次戏剧性的顿挫。

  然而“议罪银”的弊病并未得到根本纠正,知情的朝臣们依然对此颇有微词议论纷纷,尤其当率真耿介的尹壮图以奏本的形式直呈继续实行此策危及江山社稷,请求立即废除“议罪银”之弊政的时候,引发了乾隆的震怒。但倔强的尹壮图却更加激烈执拗地请求乾隆下诏书让其去彻查,若查不出地方库银亏空的事实愿坐欺君之罪,并愿斩首悬挂于午门之上。这种决绝的姿态令老成持重的蔡新惊骇不已,也使剧情在此震撼性地推向了矛盾不可调和的高潮。从顾全帝王颜面和保护尹壮图性命的角度出发,蔡新以自古以来哪有君臣打赌为由,要求尹壮图赶快撤回所请,然而即使其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事情却到了不由其主的地步。殊不知和珅已在彻查一事上大做手脚,使尹壮图一腔激情、满怀把握的彻查,不仅未能查明真相,反而陷入将被极刑问斩的危险境地。

  在危局之中左支右绌的蔡新,一边假意斥责尹壮图和纪昀的“鲁莽”,一边以尹壮图是“忠谏之臣”的定性竭力规劝乾隆,使乾隆视之为“逆臣狂臣”应予严惩而转圜作“收押诏狱”处理。戏曲在此对蔡新的刻画是真实的、可信的、精彩的,长久的官场历练,使他在朝堂之上不可能是一个时时处处逞口舌之快、锋芒毕露之人,在危机来临之时却有某种冒险驾驭和娴熟掌控局面的高度技巧和特殊能力,而这一切都与其可贵人格、为官品质与从政经验紧密相关。剧作就是在这种悬念感极强的戏剧情境中,以对蔡新人物形象出神入化、机趣迭出的设计和呈现,显示出创作者杰出的构剧能力和沿性格逻辑刻画人物的出色手段,既那么惊心动魄,又让人会然于胸。

  剧作所塑造的蔡新是个自省意识极强的人,尹壮图斥权奸、进忠言、犯天颜的胆魄与气概促其反躬自省:“年越老来胆识越小,官越大来正气越淡”“羞杀我为人师表阁臣头班”。而尹壮图于狱中所致信函请其力挽狂澜的剀切言词,更使其既意识到自身在“议罪银”一策上的难辞其咎,又使其决定采取必要行动,于是就有了向在户部任职的儿子蔡本俶询问实情之举。蔡本俶不止向其据实相告,还拿出了福建总督送呈的已搁置数月的“陈说因屡送议罪银,有几个州府库银为之亏空”内容的一封私信。有据可证的蔡新严辞怒斥儿子怕惹是非影响父亲致仕而隐瞒信件的误国行为,即使儿子警告其如向皇上反映实情“无疑是飞蛾扑燃灯”,仍下定决心“持此信进宫面圣,既救壮图又除弊政”。

  值得赞赏的是,戏曲表现蔡新谏言乾隆的过程是极有层次和富于戏剧性的。如蔡新先是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通过“欲求归林解朝衣”的恳切表白,拉近与乾隆的情感距离;继而以其儿本俶少不更事不可居六部要职,担心他难当大任、处事无方惹下祸端为说辞,希望将其外放地方,在乾隆心中进一步树立起对己严格的方正形象;终以信函并未外泄为由,以力陈“议罪银”弊病已成腐败之根本的道理,彻底警醒了乾隆并使之不安且为之震动时,明智而及时地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以大段推心置腹、声情并茂的唱腔,表明“责在老臣,不在皇上”,既给皇上以台阶下,还“叩请万岁准臣致仕,并开释尹壮图,废除议银”,不只使乾隆痛快地准其所奏废除“议罪银”弊政,还加其太子太师衔归田,并送太医院秘制“延寿丹”助其宽心益寿。

  戏曲采用山环水绕、层层递进的手法,在紧张的剧情和人物关系中将矛盾推向极致,又通过转折自然、圆润有趣的剧情设置加以合情合理的解决,导向理想的、充分凸显戏剧美学的最佳结局。至此,剧作将蔡新这位清正与虚荣兼具的人物,是怎样随步步惊心的事件与矛盾的展开而发展变化,从而呈现出其性格上的多面性。即将一个既深谙官场规则、世故人情,且重文好名、讲究策略,极富古代官场政治智慧,更心系社稷和黎民,深谋远虑、沉稳练达、进退有据的行为特征,敢于担责和舍己谏奏的官员的浩然之气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精准、深刻地勾勒出封建官吏中的“这一个”,对今天的观众从本质上认识这位处于特定历史情境中的人物有极大的好处。

  可以说《一代相国蔡新》通过结构紧凑、跌宕起伏的剧情,人物在历史瞬间的心理揭示,技艺精湛、引人入胜的表演,体现出芗剧艺术的很强魅力。虽为县级团体的演出,但演员们唱、念、做、打等一招一式都非常出彩,尤其是蔡新与其子关于是否惹是非那场戏,演员用蹉步与跪蹉的表演,来表现人物内心的激烈情绪,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音乐通过色彩绚丽、慷慨激越的唱腔设计,在听觉上成为塑造人物的重要组成部分。舞美设计朱红与石青为主色调,简约、精致、大气,较好地烘托了戏剧的叙事本体。所有方面的齐心协力,共同构建出这部戏曲的上乘之作的优秀品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