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江西吉安传颂着当年在红色根据地有一位歌手在乡亲们被敌军围困的险恶环境下靠情真意挚的歌声凝聚了民心、瓦解了由被抓壮丁强迫组建的白军队伍、“击”退了敌首的动人故事。如今,在赓续革命历史文脉、讲好红色故事、谱写当代华章的新时代文艺创作热潮中,由罗周编剧、童薇薇导演、吉安采茶戏传承中心演出的《有盐同咸》,以别具一格的颇具寓言意味的审美形式把这一故事成功地搬上了采茶戏舞台,可喜可贺。
说它别具一格,是因为在众多的讲好红军故事的戏剧作品和影视作品中,它以一种可贵的文化自信和历史自觉,高扬了江西吉安老区的红色文化优势,配置好独特的文化资源,发挥采茶戏独有的审美特色,因而以深邃的思想意蕴和生动的艺术魅力,别具一格地讲好了人们耳熟能详的这一红军故事。故事新,人物新,语汇新,歌声新,舞美新,意境新,在众多同类题材中别具一格。
说它颇具寓言意味,是言其在美学追求上非同寻常,品位较高。著名学者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把文艺作品的品位分为三级:第一级是“事之法天”,求真,即作家艺术家按照“天”即客观世界的真相描写“效法”;第二级是“定之胜天”,求善,即作家艺术家须对作为审美对象的“天”作出审美评判和道德褒贬,或是之,或非之;第三级是“心之通天”,求美,即作家艺术家在求真求善的基础上令自己创作主体的“心”与作为审美对象的“天”相通融合,物我同一,升腾到更高的超越功利的美的深远境界。这第三级美学上高品位的作品中有一类,便往往从直面描写现实生活世界升华到精神意义世界,具有浓郁的寓言意味和深刻的价值取向。譬如《愚公移山》就是十足的中国寓言,只可颂扬愚公每天挖山不止的精神,而不可深究那山哪天才能挖平。也许有人会质疑:《有盐同咸》中靠七秀唱山歌把白军唱散唱败,那还须“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吗?这就是尚未体味到这出戏美学追求的“寓言意味”。须知,七秀是靠唱出的“人心”“民心”“红军与人民同心”的巨大精神能量在人类的意义世界中既凝聚了民心,又唱散了被抓夫当了白军的敌军之心并进而唱垮了白军敌首之心。因此,这是敌我双方在意义世界里的精神较量,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生活世界里的军事较量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艺术的审美创造,贵在兼顾审美对象的生活世界与意义世界。明乎此,才能明白京剧的《空城计》里诸葛亮在城楼上一边饮酒抚琴一边靠一段西皮二六板唱退大兵压城的司马懿何以久演不衰!
话说回来,《有盐同咸》的美学品位和寓言意味,首先体现在全剧在审美创造的运作思维上自觉彰显中华美学精神的“托物言志、寓理于情”。好一个“盐”字了得!你看,全剧聚焦于“盐”,分序幕和“分盐”“埋盐”“化盐”“饮盐”“识盐”“歌盐”6场戏。主词是“盐”,“盐”既是生活世界里实实在在的物质,更是意义世界里军民同心的精神意象。全剧始终托“盐”言红军与人民同心之“志”,寓革命必胜之“理”于七秀与杨连长之生死恋“情”之中。从“分”到“埋”到“化”到“饮”到“识”最后到“歌”,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的戏剧动作结构起整个故事叙述,刻画出活跃于故事漩涡中的并决定着故事发展走向的人物形象。“白花花的盐粒像雪纷纷,热腾腾的红军最贴心。亮晶晶的盐粒像满天星,光闪闪的红是不灭的灯。有盐同咸,无盐同淡,跟着红军哥哥走哟,走过长夜到天明,到天明。 ”这首主题曲贯穿全剧,以浓烈的情感,强烈地感染了观众。
《有盐同咸》审美化地成功展示了主人公七秀的精神升华和心灵轨迹。序幕中,七秀以《哭嫁歌》控诉了被卖身的痛苦,困境中,一位“个子高高、腰板笔挺、走路带风的”不相识的红里哥哥以“三块大洋、半罐盐”替她赎身。她自此“记得他了”。“分盐”一场中,她初识杨连长并误认为就是替她赎身的恩人,听了杨连长说“只要红军有盐吃,就要让老百姓的菜碗也是咸的”,更坚定了对杨的爱。“埋盐”一场,她结识怀孕的罗思齐,却因为不识结婚证上的字误认为罗、杨是夫妻,初恋破灭,以“三断情”唱出了失望:“手捧盐罐埋地下,埋掉妹妹苦黄连。”“化盐”一场,白军来了,断人食盐,她想出妙招——“粗盐入水没踪影,新棉夹袄水中浸。湿透衣裳再烘干,救命的盐巴穿在身。 ”她带盐上山,为红军送盐。“饮盐”一场,她为杨连长用盐水洗化脓之脚,护罗思齐产子,方知罗、杨并非夫妻。“识盐”一场,又知杨连长并非当年帮她赎身的红军,但她却爱情弥坚,报恩思想升华为阶级情谊。杨道:“我身负重伤难长久,她生死相随不肯丢。”杨连长教她写完姓名,为保她逃出,遂跳崖牺牲。她在悲痛中在杨连长姓名旁写上刚学会的自己的姓名并盖上接过的苏维埃政权大印,以神圣的军属-烈属身份奔上井冈山。最后一场“歌盐”,是全剧的高潮。不仅是她义正词严的高亢歌声,还有李叔唤醒白军士兵牛崽的“想当初,天冷给你添柴火”,张伯对白军士兵二狗的“想当年,肚饿给你送香馍”,刘婆对白军士兵牛固的“缝缝补补怕你衣衫破” ……确实唱散了白军的心:“受过乡亲恩惠多,到今日,沉甸甸的枪口往下落。”而白军军官罗思远孤掌难鸣,只得自绝于民。这不仅是意义世界里红色歌声的胜利,更是民心的胜利,党心的胜利,红军的胜利!
(作者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