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剧照
中国的美学思想发端于先秦,道家秉持着以“素朴”为至美的美学观念,对后世影响深远。尤其是道家对自然、对人性、对人生有着一种彻悟的洞察力、准确的把握力和诗意的表达力。若以道家美学观照电视剧《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其画面之美、人性之美、主题之美已然逐一呈现。
画面之美:荒寒简远,“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1968年始,席卷一千多万中国城镇青年学生的“上山下乡”进入高潮。《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集中展现那个动荡的年代,围绕着莫家四兄妹先后来到内蒙古大草原的“知青”岁月,通过叙写莫家的家族史完成了对那个特殊时代社会的透视。
从剧情表现的莫家老二成名来到大草原开始(莫家长子志乡本为莫家前往内蒙古草原的第一人,但并未直接表现),镜头中展现的大草原多是漫长的寒冬时节。刚刚来到大草原的宁安、成名、邵小刚、周伟感受到的是寥廓的大草原——荒寒简远,至于美感能有多少,真的不宜过分夸饰。而该剧导演康洪雷导演艺术的成功之处,恰恰就在于此。
这样的镜头语言风格与初来乍到的四个“知青”,尤其是主人公成名的心境高度契合。他的原生家庭,父母的冷漠与自私、谦卑与怯懦,兄妹之间的各行其是,让其心生厌恶,实难共处。他的性格是有缺陷的,既难以接受他人,也难以被他人接受;既难融于世,也难为世容。而就是这寒冬时节的大草原,素面朝天地迎接这个来自远方的孤僻孩子,以其最朴素的面目接待了他、接纳了他,没有半点伪饰。在这里,他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也丢掉了不堪重负的包袱,大草原用近乎于原始状态的“真”打开了他的心门,他从身体到心理都变得舒展了。
在剧中,观众可以感受到,大草原捱过漫长的寒冬,新绿重生,成名的心渐渐“回暖”,脸上也有了笑容。然而,就在这个时节,宁安却牺牲了。宁安,一个即使在冬天也会看到希望的年轻人,一个眼里有光芒、心中有信仰、脚下有方向的年轻人,却只看到草原的一点新绿,且极其短暂。枯寒冷寂的冬天伴随了宁安在草原生活几乎全部的时光——他的“打狼”的英雄壮举在冬天书写,“打井”的执念也是在冬天深深地扎了根,然而他却死在了刚刚解冻的早春时节。当然,我们可以将宁安之死解读成肉体之死,这促成了其精神的升华。宁安死后,他所信守的“扎根草原、建设边疆”的人生信条和奋斗目标为成名所接续,也影响着周伟、邵小刚等等“知青”战友们。
然而,当我们转念再去思考宁安的死因,不容回避的现实问题是,他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律。这警示着我们: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违逆自然运行、漠视自然规律的人为之举,无异于妄心拙力,噩运一定会随之而来。运用道家的美学思想来解读,对于宁安的死,我们应该抱以“同情式理解”,而不是“遮蔽式升华”。这荒寒简远的草原画面,伴随着、衬托了也见证完成宁安短暂而悲壮的一生。
人性之美:抱素怀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内蒙古大草原是素朴之至美,内蒙古大草原上的人们也同样抱素怀朴,他们的本心与自然同化,有大美而不言。
在剧中,达瓦草原上尽人皆知的老额吉诺尔吉玛令人印象深刻。她收养过数不清的孩子,包括杭拉。她懂蒙医,给附近的牧民治病送药。她的蒙古包里还收养着三个男孩扎布、桑布和伊达木,成名、宁安、邵小刚和周伟四个“知青”下乡后就住在她的蒙古包里。她的慈祥、善良、乐观,深深地影响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抚摸过每一个孩子的头发,亲吻过每一个孩子的额头,拥揽过每一个孩子入怀。她轻轻地为孩子擦干眼泪,又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孩子“推出家门”。她和她的蒙古包,俨然就是父亲的草原,也是母亲的河。她是道家美学思想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诠释者与践行者。
当然,除了诺尔吉玛额吉,大草原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大美。他们个个真实、真诚、热情、自由、可爱。布尔顿特旗苏米图公社达瓦大队的队长朝克图,是成名这四个“知青”来了之后的直接领导。他对“知青”们严格又不失亲切,对“知青”们的行为嘴上不支持,暗地里却总是送去帮助。他为宁安的死倍感自责,在成名要去乌兰牧骑的时候开明地鼓励他离开。还有捡回杭拉的仁勤舅舅,一个达瓦大队的老队员,爱喝酒还忍不住容易喝多,虽说显得威严一些,却总还是十分仁慈,俨然一个威严却又可爱的蒙古族老头。苏米图乌兰牧骑队员,能歌善舞,热情似火的达西;同是苏米图乌兰牧骑队员,杭拉的好友,善良、热情、活泼的蒙古族姑娘乌兰托娅,也都是这大草原上的一种芳香,河水里静静流淌的甘泉,都给了成名生存和发展的力量。
特别是杭拉,这个乌兰牧骑的队员、一个被仁勤捡来的孩子,从小被诺尔吉玛收养,跟随苏米图乌兰牧骑去南京接下乡“知青”,在火车上和成名相识,送给成名一件皮袍,后来还嫁给了成名,在诺尔吉玛额吉去世后收养了扎布、桑布、伊达木,成了他们的额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没有杭拉,就没有成名在大草原上的生活,也就没有“回暖”的成名。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在实践着人性之中最本真的,也是最可贵的东西——真诚与善良;同时又在诠释着美好人际关系中的真谛:热烈的爱情、温暖的亲情、诚挚的友情。可以说,正是这片朴素的大草原和朴素的人们,用至美和大爱,陪伴着也抚慰着“知青”们熬过这艰难的岁月。而对于成名,不仅仅是陪伴和抚慰,更是疗愈与救赎。
主题之美:灵魂自由,急难时代的诗意栖居
时代的变奏、人生的变轨,“知青”题材影视剧可演绎的内容、可挖掘的人性、可揭示的问题、可思考的人生,毫不夸张地说,可彰显的主题太多太多了。而作为总编剧和总导演的康洪雷,在遵循历史之真、追求艺术之美的同时,更注重人生之思。对于莫家的四兄妹,如果说,时代让他们背井离乡、家庭让他们心无所依、年龄让他们摇摆不定,那么该剧就以崇高的境界和博大的胸怀,为他们选择了这广袤无垠的内蒙古大草原,作为纾解他们时代之痛、家庭之殇、个体生命之忧虑的精神栖居地;在这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中,锤炼、滋养了他们的坚忍和高贵,蕴蓄了他们后期担负家族使命和社会责任的无尽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莫家的四兄妹或多或少性格都是有缺陷的。这有成长过程中父爱母爱缺失的原因,也与生不逢时不无关系。成名考上音乐学院,本来前途最为明朗,偏偏特殊的时代,他的艺术生命还没开花就枯萎了;桑梓一心追求高贵,最终却不得;青山患有先天肺病,随时可能没有“明天”,所以父母连他的“今天”也没那么看重……时代就这样将他们的生存空间压缩成“格子间”,而正是这个“格子间”,致使置身其中的人们肉体蜷缩、灵魂萎缩,进而失去了舒展的能力。导演康洪雷选择“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为剧名,就是希望为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寻找一片诗意栖居地,让他们的灵魂得以自由。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以其自然的生命伟力召唤着人们应该抛弃外物所羁、所迷,鼓励人们坚守本初的所想与所守。当改革开放大潮涌动、乌兰牧骑队员们纷纷另谋出路的时候,青山一个人举起了红边乌兰牧骑的大旗,带着妻子和孩子,开始了在草原上的演出,虽说有些凄凉,但也无比幸福,因为这是他的所想与所守。人的一生,不能回避时代的风云变幻,不可逃脱生活的复杂与艰难,但只要内心依然有一个地方,不被搅扰、不被惊动,便是幸福的。莫道还去世,再也没有机会亲自向孩子们解释自己的“身不由己”和“难言之隐”,在原先的莫家大宅三楼拐角的格子间里,身为母亲的虞萍向孩子们讲述着不为孩子所知的真实父亲:“你们曾抱怨说,你们的父亲就像一只羔羊、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如果他是一只羔羊,那这方小小的书桌,就是我和你父亲最后的草原。在这片草原上,我们俩是快乐的,灵魂是自由的。”镜头画面中,夕阳从窗外斜照进来,洒在书桌上,将书桌上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这“金黄”,便是自然之光驱走了生命的迷茫、照亮了人生的迷途,也是本剧创作者们对于莫道还和虞萍心灵自由的诗性美誉。
再说莫桑梓,是莫桑梓也好、是李向红也罢,来到了大草原,摆脱了鲍国彬,她终于不需要违背自己、伪饰自己,顶替了别人的名字,却活成了真实的自己,灵魂得以自由。若用道家“一死生”与“齐万物”的生命哲学去观照莫桑梓的死,这样的剧情安排,岂不是对莫桑梓最大的善意和最美好的精神救赎?
(作者系吕梁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