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回顾2023年的电影产业能够看到诸多惊喜和意外的时刻,使得近年来久经低迷的观众和电影从业者对电影这一大众文艺重拾了信心和期待。创作者方面,不同代际的导演都有亮眼的表现,在类型融合、杂糅的创作语境中结合自身的优势,不约而同地在风格和形式层面展现出求新求变的态势,细分受众且各具特色。题材内容方面,受到疫情防控期间社会心态的微妙变化和影视行业的频频波动等多方面的影响,呈现出高度关注社会现实的倾向,不谋而合地都将目光投向了具有现实意义的各种社会议题或真实事件,连续涌现出了一批引爆舆论的话题性作品。与此同时,现实题材热度和票房喧嚣的背后,也不乏值得讨论反思的隐忧。
在电影院里看“短视频”?
毋庸置疑,更多的社会议题和话题搬上了大银幕会让它们被看见并被关注,正是电影作为媒介的社会功能的一种体现。热门影片,如《孤注一掷》聚焦了电信诈骗,透过多线叙事呈现了其间的众生百态,猎奇爽感与感官刺激拉满,影片所达到的社会警示效果有目共睹。《消失的她》通过戏中戏的结构,切中当下大众对婚姻对亲密关系的信任危机,以及女性互助的热门话语,围绕为闺蜜寻找真相的复仇叙事,触及到了婚姻骗局、阶层差异等社会话题。号称“反转到底”的《瞒天过海》直接将“全员恶人”“恶女”“局中局”等噱头作为影片宣发的主要方向,延续了原作“罗生门”般的叙述与主题的表达。
反转,俨然成为了当下社会现实题材影片的核心关键词。猜谜和解密是其中主要的旨趣,原本应当作为核心的内容本身反倒逐渐退居其次。无独有偶,张艺谋导演的《满江红》和《坚如磐石》也披上了“悬疑+”的外衣,弱化了历史/当下和人物方面的塑造,在反转上下足了功夫,营造出密室逃脱式的游戏化体验——未竟的“一镜到底”形式设想正是试图进一步强化这种观影体验。《拯救嫌疑人》在改编的过程中也突出了反转和悬疑等元素,突显了凶案、复仇的感官刺激,增强了故事的奇案性质。这些影片都获得了颇高的话题度和广泛的传播度,斩获了不错的票房成绩,但也引发了偏向两极的争论和评价,同陈思诚导演的影片有着类似且明显的优势和弊端:社会话题作为切入口易于传播营销,快节奏和高反差迅速地引发了观众的兴致和期待,奇观化的视觉呈现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与此同时,这类技巧在影片中的贯穿运用就如同让大脑里插有电极的实验老鼠不断去触摸电门,容易造成观影审美的疲惫,强行变成生硬的煽情。于是,也有观众戏谑地称这类影片为“质疑短视频、理解短视频、成为短视频”,犀利地点名了背后精明的生意经和暂时屡试不爽的套路。
本质上而言,这些影片在内容和营销等层面都考虑到了近年来短视频平台的迅猛发展,及其带来的观看方式和接受习惯上的影响改变,顺应其变地在影片中融汇短视频的媒介特性和优势,从而迅速加强观众的代入感和爽感,但久而久之也导致观众有了一种“在电影院里看短视频”的微妙观感。这种为了反转而反转、为了反差而反差的“极致”戏剧化,在不同程度上导致了影片故事现实逻辑虚空、人物行动混乱、人物情感关系断裂等问题的出现,对影片的电影本性提出了挑战。无论是社会话题的现实性,还是反转的程式化策略,都会成为粗暴的形式和手段。
社会现实的温度、厚度与诗意
有趣的是,陈思诚监制的另一部影片《三大队》反而在某种程度上部分摒弃了这样的创作套路和策略,借由现实故事的真实力量和张冀扎实的剧本基础,运用公路片的类型外壳将现实中一个人的苦旅转化成了影片中一群人的分分合合,赋予了故事、人物和“我执”的精神内核一抹温情、浪漫的色彩。同样,《涉过愤怒的海》看似癫狂过火,实际上一改原著小说拘泥于复仇的爽片套路,借由愤怒的情绪外壳和张扬的表现形式将反思的矛头对准了原生家庭深层的矛盾,试图指涉的是亲情关系中爱的错位与无能,并企图撕扯开藏在愤怒这个“柜子”里的残酷真相。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力量不再呈现为缺席或被动的境况。同为电信诈骗题材,《鹦鹉杀》从女性视角展开叙述,通过细腻的刻画揭示了“杀猪盘”背后容易被忽视的情感困境;导演自身的创作故事作为影片之外的文本,也展现出了一种细腻而强大的女性力量。《我经历过风暴》聚焦了近年来讨论度颇高的家庭暴力问题,《我本是高山》以张桂梅为原型关注了女性教育方面的问题,都展现了女性对命运、不公的抗争。 《拯救嫌疑人》则是围绕一位母亲替女儿伸张正义的复仇叙事,在极端案情之下展开了法与情的强烈拉锯,用两位母亲之间的生死博弈彰显了母爱/女性的力量,包含了某些对社会公平的思考。《热搜》中探讨的网络暴力问题,虽然《搜索》早在十年前就进行了探讨,不过相比后者中女主是被动的受害者,前者中的女主则既具有被利用的加害者、不愿同流合污的受害者这样的双重复杂身份,同时更重要的是主动挺身而出的反抗一方,影片中的女性人物积极地影响和推进事态的转变。
同样值得一提的,则还有中小成本电影对社会现实持续、广泛地关注。大鹏在《保你平安》中延续了他惯常的小人物视角,讨论了网络暴力、校园霸凌等问题。《不止不休》回溯到了纸媒黄金年代,用记者这一职业带出了新闻理想、社会歧视等尖锐的问题。《不虚此行》《我爱你!》和《脐带》从不同侧面展开了对死亡的探讨,并都采用了举重若轻的方式处理这一沉重的话题,富有东方色彩的内敛、豁达与逍遥。而《燃冬》和《白塔之光》则一个聚焦青年,一个聚焦中年的内心困境,通过主角在城市中看似无所事事、毫无意义的游荡,试图捕捉、描绘他们内心关乎群体、生命、情感等方面的微妙状态和情愫,利用空间和人的互文型构成隐喻,诉说的依旧是回不去的故土和人、个体与时代的错位感、隐匿的情感和过往、自身的孤独与焦虑这一类的主题。
颇为可惜的是,这些影片大抵都徘徊在社会议题的外围和表层,对社会问题的核心指涉往往被符号化、简单化的浮光掠影元素消解和遮蔽。它们在呈现和探讨上偏向于轻抚过社会问题的表层肌肤,大多未能触及到现实褶皱的内里。比如,《涉过愤怒的海》中片面刻板化的二次元、带有猎奇意味的畸形人格、疯狂且重复的复仇等元素喧宾夺主,使得影片沦作了爱与不爱的无解辩驳,反而导致深层矛盾的指涉并未能达到“灼心”的程度。再比如陈哲艺和张律导演的新作《燃冬》和《白塔之光》同他们的代表作对比起来,在近似主题的表达上可以说是浅尝辄止,其中蕴含的人文温度也因为隔岸观火式的思考厚度而有所损失。
相较之下,《宇宙探索编辑部》作为一部处女作有着它的生涩,科幻与公路片的融合搭配伪纪录风格灵活贯穿,以一种轻松荒诞的方式塑造出了堂吉诃德式的执拗科学怪人形象和精神,同时“搭伙西行”的《西游记》式经典叙事又赋予了人物和故事某种既通俗又崇高的意味。整部影片充斥着浪漫的诗意,和它的主角一样显得特立独行,既基于现实又游离现实之外,看似癫狂又处处观照现实,荒诞不经之中有着惊喜。这种恣肆的诗意表达,也惊喜地出现在《长安三万里》里。同样是引发“全员背诵”的热潮,相比《满江红》而言,它充分发挥动画电影形式自由的媒介属性,通过套层叙事的结构,将传统文人“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借由诗歌创作,既指涉了权力与理想的对抗,也包含了诗人与生活、命运的博弈,且用热血的结局赋予了诗人和诗歌一种浪漫、诗意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