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人寻味的话剧《寻味》
栏目:北京·艺评
作者:穆海亮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话剧《寻味》剧照

  由北京市文联、北京市台办、全总文工团联合出品创排、海峡两岸艺术家联合打造的话剧《寻味》(龚应恬、李宗熹编剧,李宗熹导演),最近亮相第十八届中国戏剧节,是近年来话剧舞台上一部让人耳目一新的佳作。该剧通过一个家庭五代人跨越70年的亲情故事,表现了两岸同胞的血浓于水,更呼唤着善良、真诚、理解和爱的人性本真;而该剧别具一格的叙事方式及其委婉细腻、生活流式的艺术格调,为剧场观众带来耐人寻味的审美感受。

  如果仅从故事来看,《寻味》似乎并无太多新意。国民党老兵李金标被迫去了台湾,在两岸隔绝状态下,对母亲和家乡魂牵梦绕,好不容易盼到两岸通信,却传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最终,李金标一家还是决定回到北京,开启新的生活。这样的故事在舞台上并不罕见,而该剧的可贵之处恰恰在于,在一个看似寻常的题材中开掘出新意,以浓郁的地域风情传递出具有超越性的审美意蕴。剧中的故事在台湾和北京展开,两地在特定时代下的地域特征和风土人情都得到比较充分的展现。舞台上的眷村是各地民众初到台湾时的居住地,生活在此的邻居们南腔北调、众声喧哗,生活艰难却苦中作乐,就连那抵御台风的方式也笨拙得有些滑稽,却让人心酸;而北京胡同里的街坊们,没事就斗嘴,有事就帮忙,表面上吵吵嚷嚷,骨子里热情仗义,自得其乐的生活状态中彰显着生存的智慧。通过这样简洁而传神的戏剧场面,《寻味》营造出特定时期台湾和北京两地民众的日常景观,进而在浓郁的地域风情中,传达出了超越时间、超越地域,也超越文化碰撞的普遍性意蕴。

  该剧的时间跨度长达70年,舞台叙事带出了一些关键的历史节点——1949年海峡两岸对峙、1969年人类首次登陆月球、1987年打破海峡两岸隔绝、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然而,尽管如此,该剧的创作主旨却并非通过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折射大时代的风云变幻,而恰恰相反,它是以大时代的变迁为背景,聚焦于在时代裹挟之下寻常人物的那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这就是亲情、乡愁、理解、包容,以及爱的传递。作为传递爱的桥梁的,是那碗牛肉面的味道,是一封封家书承载的思念,还有那世代相传的手镯和母亲编织的围巾所寄寓的深情。很显然,这种情感不仅仅属于过去或现在,也不仅仅属于大陆或台湾,而是让每个时期的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正因如此,我对《寻味》的结尾特别欣赏:一个在北京打拼的台湾小姑娘,在除夕夜的最大期待,就是吃上一碗带有台湾味道的牛肉面。小姑娘“寻味”是因为想家,而想家并不只是生活于大陆的台湾同胞想念海峡对岸的家人,也不只是台湾同胞想到大陆寻根问祖,实际上,这样一种寄托着两岸一家亲的朴素表达,触及了全人类共通的价值。这就是该剧的超越性所在。

  为了表现这种超越性,《寻味》采用了一种并不常见的结构设置和叙事方式。如果用一个概念来概括,或许可以称之为“流动的对称”。对称的主要是空间,流动的主要是时间,在更多情况下,二者又是彼此交融的。在剧情展开的台湾和北京两地,处处可见对称的设置:都在开面馆,都在写信和读信,同样是家人争吵中饱含温情,同样是邻居拌嘴后互帮互助。李金标一心要回到北京,因为北京有他的老娘,有家的味道;而北京胡同里的台湾小姑娘心心念念的,则是一碗台湾牛肉面。至于流动的时间,不仅表现在过去和现在两条叙事线索交叉进行、自由跳动,而且在情节的推进与闪回之外,还有很多桥段往往只是一个家庭场面,一个生活细节,或者仅仅是人物一次转瞬即逝的情绪表达。这样的时空变换和情绪流转,在影视剧中可轻易实现,但在话剧舞台上,则必须付诸相应的媒介。就《寻味》的叙事而言,物质媒介是家书,通过写信和读信,可以实现不同时空的自由连通;精神媒介是人物的情感,全剧场面的衔接不是依赖生活的自然逻辑,而是遵循人物的情感逻辑。二者相互支撑,就把剧情中的物理时空转换为人物的心理时空,舞台叙事也由此而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在这样的情境中,即便全剧从头到尾大幕未曾落下,仅凭转台的转动和灯光的切换,就在众目之下完成30余次的转场,自然流畅、水到渠成,不能不令人叹服。

  超越性的意蕴表达和心理时空的灵动叙事,在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寻味》的艺术风格:虽然情感浓得化不开,但表达方式确是内敛节制、不急不躁、娓娓道来、了无痕迹,全剧就像一股悄无声息的生活流,让剧中人物和观众一起沉浸其中。对于表现最真实的生活、抒发最朴素的情感来说,这种风格无疑是合适的。它不是莎士比亚式的激情澎湃,也不是《雷雨》式的撕心裂肺,如果借一种经典戏剧风格来做比照的话,似乎有一股淡淡的契诃夫式的抒情悲喜剧的味道迎面而来,轻柔淡雅却感情浓郁,润物无声却沁人心脾。不过,《寻味》的风格显然又与契诃夫有所不同:契诃夫倾向于在苦涩、哀伤乃至荒诞中发现生活的意义,《寻味》则是直接寻找生活中的美好和温馨;契诃夫的剧作基本上仍是经典现实主义的块状结构,每一幕的时空大体固定,而《寻味》则在流动性上彰显着自己的特色。

  当《寻味》以生活流的方式表现温情的时候,剧中自然地流露出一些喜剧色彩。有时是简单的插科打诨,如老北京帮人指路时卖弄英文的滑稽场面;更多的则是通过对比映衬来营造喜剧效果。李金标一家回到北京,小茹表姐与台湾亲戚之间两种不同语言风格的“交锋”妙趣横生,尤其是李金标儿媳淑萍用“台湾腔”与胡同大爷用“北京腔”吵架的场面,让人忍俊不禁;淑萍在北京胡同找厕所的经历,在尴尬中透着诙谐;老年李金标失忆后指挥儿孙抵御“台风”的滑稽动作,则与此前眷村村长用谁也听不懂的温州话发布台风预警,形成有趣的互文。在一个流溢着温情的作品中,这样的喜剧性是不可或缺的,因为生活本身即是如此。

  要将这悄无声息的生活流呈现在舞台上,对导演和演员都是一种挑战。整体来看,导演以超常的掌控力使舞台风格保持统一,在舒缓的节奏中蕴涵着张力,演员的表演既内敛蕴藉,又洋溢着激情。夫妻争执点到为止,青年恋爱含蓄简约,邻里间的争吵貌似激烈,却通过一块匾、一碗面就轻松化解了。即便是在人物情感到达临界点,几乎要勃然迸发的时候,也往往是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往外“放”出去,而是向内“收”回来。剧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李金标母亲去世那场戏。李金标的儿子光启拿着信站在门口,却一个字也读不出来;李金标一开始满怀期待地要听信,继而从儿子的表情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一时间茫然失措、失魂落魄;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会放声痛哭的时候,他却强忍悲痛,一言不发,踉踉跄跄走进厨房,给客人下面;此时,光启夫妻却再也忍受不住,背过身去失声啜泣。这个场面极其动人,但它绝不是刻意煽情。此时无声胜有声,却让人潸然泪下。最能体现表演激情的,就要属北京天桥那场戏了。失忆的李金标误把天桥当成了1949年开往台湾的航船,他不顾一切地要往下跳,因为他知道,一旦到了台湾,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这场戏,台上台下同频共振,营造出极佳的剧场效果。

  当然,《寻味》毕竟刚刚搬上舞台,尚有进一步打磨提升的空间。作为一部以“味”为主线的作品,李金标失“味”和复“味”的情节处理得稍显简单了些,“寻”的丰富意义也就未能充分展现;在“家”作为主要情感寄托的舞台上,身为土生土长台湾人的淑萍定居北京后对家人的思念,似乎也应有所体现;在表现李金标一家的北京生活时,如果能将年轻一代的奔波劳累、青春叛逆,以及那些表现老街坊们的生活气息的场面,都统摄在“寻味”的整体意象之下,就更能抵达形散而神不散的艺术境界了。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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