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词典将展览解释为“陈列出来供人观看”,显然这是将展览作为动词来解释,其关键词是陈列及供人观看。以此为标准,展览的概念则容易泛化,古代王公贵族间的珍禽异宝之赏玩、名士间的雅集或皆可归于其中。因此,本文所提到的艺术展览参照美术史上的普遍观念,即习惯性地将1699年卢浮宫举办的第一次沙龙展视为艺术展览的滥觞与雏形。可见,艺术展览至今已逾300年的历史,其间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社会变化翻天覆地。随着人们物质水平的不断提高,对精神生活的需求也愈发强烈,展览已然成为艺术展示的重要手段,观看展览也已然成为人们丰富精神生活的重要方式。
尽管没有做过详实的数据统计,但不难想象,每天都有门类繁多的艺术展览在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展出。策展人们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别出心裁,从最初的简单陈列转向匠心设计,不遗余力融入现代科技,乃至绞尽脑汁地揣摩观众心理,以期展览的呈现最佳化、价值最大化,从而受到更多的关注与认可。给予观众“沉浸式”的观展体验理念便逐渐应运而生并呈现燎原之势。近年来,“沉浸式+”这一模式愈演愈热,涉及的领域也越来越广,大有诸事皆可沉浸之势,如沉浸式观影、沉浸式撸猫、沉浸式读书、沉浸式观展等。“沉浸式”这一概念也已然从诞生之初的新奇发展到如今的成熟普遍,是时候对其展开必要的探析。
何谓沉浸?“沉”“浸”在《说文解字》皆为形声,分别为“沈”“寖”二字的异体字、俗体字。就字面意思而言,即浸入水中,多比喻人处于某种气氛或思想活动中。与之相近的词有沉醉、沉溺、沉迷等,然而沉醉更强调沉浸的程度之深,沉溺、沉迷等则往往和不好的行为、习惯相联系。相比之下,沉浸则确实相对中性、平和,应用的范围也因此更加广泛。
何以沉浸?何以沉浸,简单而言即“怎么样”——策展人怎样使观众处于某种气氛或思想活动中。不少展览通过运用声、光、电、影像等将视觉、听觉与展品相结合的方式营造某种气氛,从而引导观众进入某种氛围。相较于简单的陈列,此举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取得了一定的预期效果。且不论这种氛围是否高级,是否具有深层意义和价值。
沉浸以何?沉浸以何,简单而言即“是什么”——展现呈现出什么样的气氛或主题思想能令观众为之感动并产生共鸣。随着人们审美能力、品位的不断提升,对展览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展览通过多种手段给观众带来的感官刺激以及新鲜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亦日渐消弭。能真正打动观者的最终还是展品本身所蕴含的价值以及策展者凭借其专业性、敏感性以及睿智的构思,从而使观者自然而然产生形而上的思想活动并沉浸其中。
当下众多打着“沉浸式观展”口号的展览是否真的给大家带来了“沉浸式”体验?恐怕未必。更多展览仅在开幕式当天热闹非凡,之后便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更有甚者招来无数吐槽,即便是有些展览观众数量较为可观,却多沦为观众拍照的“网红”打卡地……笔者从事记者工作多年,有幸参与众多展览,其中印象最深的展览是在故宫博物院展出的“祥开万象——故宫与西藏文物联展”。此展虽为文物展,实则亦是精彩的艺术展。展览展出相关文物108件(套),其中来自西藏自治区文物局下属各单位及萨迦寺管委会的文物13件(套),故宫博物院文物95件(套),包括元明清时期的雕塑、造像、唐卡、书画、瓷器等。其中本人最关注的当属元代赵孟頫《帝师胆巴碑卷》和唐代阎立本《步辇图》真迹。
故宫作为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承载者,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其作为展陈空间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沉醉的艺术品。待步入展厅,映入眼帘的是最能代表中国人审美的中国红与琳琅满目的展品交相辉映。踱步其中,总能不经意间发现展陈设计上的惊喜,如俯仰间发现展厅顶部的神秘塔形图案及地面映射出的牡丹图案,这种虚实结合的设计为展览增添了诗意的文化感、历史感,令人一时间忘却了城市的喧嚣与生活的琐碎。
关于作品的叙事性、关联性与引导性方面,展厅中并没有播放相应的音乐,尽管这可能在气氛渲染上有所削弱,但反而更有助于观者将注意力集中于视觉上的体验,有利于观者将重心更加贯注于展品本身,从而获得更深层的价值体验。笔者认为此次展览最成功之处在于其叙事性及叙事方式——此次展览的主题其实很鲜明,在展墙的前言中已作清晰明了的阐释,即西藏与内地各民族的交往、交流和互融。值得一提的是其叙事方式并非简单地平铺直叙,而是展品间彼此关联、映照,不断引导观众去寻觅答案,去印证自己的猜想,乃至去完善自身学识上的不足。当然,这得益于故宫博物院自身底蕴之丰厚、馆藏之丰富、研究之扎实。首先,赵孟頫《帝师胆巴碑卷》、阎立本《步辇图》真迹本身于很多艺术工作者而言就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帝师胆巴碑卷》作为赵孟頫的晚年楷书佳作,其图版资料其实早已公之于众,于当下网络、出版物上不难寻得,很多书法工作者更是反复临习过此作,然而,有幸一睹真迹,便发现即便当代印刷技术十分发达,复制品几可乱真,然终是难以比拟真迹淋漓自然的墨色变化、生动浑然的气息。其次,很多人虽有临习,但对其书写内容及创作背景却未必关注。我只隐约记得此作内容大概是关于佛教的,不禁心生疑问,此作和此次展览是何联系?“胆巴”是谁,“帝师”又指的是古代哪位皇帝的老师,是神话传说还是史实,和西藏又有什么关系?是因为此作弥足珍贵,抑或因为此作创于元代,还是因为此作代表汉族文化?似乎都说不通。仔细阅读此作的文本,结果确实发现端倪。关于胆巴的生平,文中有言:“谨按,师所生之地曰突甘斯旦麻,童子出家,事圣师绰理哲哇为弟子,受名胆巴。”突甘斯旦麻为地名今属四川,元代则属西藏。文中又言:“至元七年,与帝师巴思八俱至中国。帝师者,乃圣师之昆弟子也。帝师告归西蕃,以教门之事属之于师,始于五台山建立道场,行秘密咒法,作诸佛事,祠祭摩诃伽刺。持戒甚严,昼夜不懈,屡彰神异,赫然流闻。自是德业隆盛,人天归敬。武宗皇帝、皇伯晋王及今皇帝、皇太后皆从受戒法,下至诸王将相贵人,委重宝为施身,执弟子礼,不可胜纪。”至此,许多疑惑便迎刃而解。可见胆巴生于西藏,精于佛法,并被元代几任帝王奉为师长,对西藏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互融作出了巨大贡献。
中国书法与中国画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甚至有同源之说。在肯定了猜测——赵孟頫的《帝师胆巴碑卷》和此次展览主题有重要联系后,我试着寻觅阎立本《步辇图》与展览主题的联系。由于对《步辇图》未做过深入的研究,对其创作内容、背景不甚了解,跋文中的小篆就书法艺术水准而言难称精彩,以前基本都是一扫而过,对其内容也未曾关注,然而此次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我细细品读起来,发现文中叙述了此画描绘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和亲一事。于是,我开始关注那些本次展览中并不熟稔的艺术领域展品,以寻求其间的脉络联系。离开展厅查阅相关资料,发现《赵孟頫文集》中赵孟頫《题王子庆家藏唐人阎立本西域国图画》中有言:“惟人物最难,器服、举止又为古人所特留意者。此一一备尽其妙,至于发采生动,有欲语之状,盖在虚无之间,真神品也。”不禁畅想,此《西域图》或为《步辇图》否?
由此看来,虽然给予观众“沉浸式”的观展体验理念是当下展览发展进步的体现,将声、光、电、影像等现代科技融入展览不失为一种创新模式,然而过于强调形式而忽略了展览的本质,实则是本末倒置,终究是昙花一现,难以持久。展览如何有机整合优质展品资源,如何充分发掘展品的文化、艺术价值,如何综合利用策展团队的专业学术能力,引导观众在欣赏佳作的同时得到学习、升华,如此才是真正的“沉浸”,才是我们对当下展览应该关注与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