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天上来
栏目:国学纵横
作者:刘勇刚  来源:中国艺术报

纪录片《李白》剧照

  黄河流水奔腾汹涌,气势磅礴,历代诗人都从这条母亲河中汲取灵感、智慧和力量,唱出惊心动魄的诗篇,塑造黄河壮美的形象。早在先秦,《诗经·卫风·河广》就咏叹过黄河:“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意思是说黄河虽然风高浪急,浩瀚无边,但用芦苇编成筏子就可以渡过。这当然是民间歌谣夸张的说法,但表达了先秦时候的人们战胜自然的自信心。纵观中国诗歌史,对黄河形象和黄河精神的抒写最杰出的诗人,当属盛唐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

  李白一生漫游天下,纵情山水,他诗中的山水意象都打上了一代诗仙的烙印。黄河诗歌,写得最汪洋恣肆、奇情壮采的就是李白,黄河压根儿与李白结下了不解之缘。李白壮年时期曾北游洛阳、龙门、嵩山、太原,东游齐鲁,登泰山,或放舟黄河中流,或驰骋于黄河岸边,或攀登高山远眺黄河。翻开《李太白全集》,黄河意象不时地出现,伴随着充沛的激情、丰富的想象和矫健的笔力。李白笔下的黄河意象横绝六合,壮怀激烈,是激情、壮美的化身,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充分展示了盛唐气象。对黄河的吟唱,最脍炙人口,耳熟能详的当数李白的《将进酒》。此诗约作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前后。李白应友人元丹丘、岑勋之邀到洛阳附近的颍阳山居小住,即席写成此诗。

  黄河从洛阳的北边流过,在颍阳山居能若隐若现听到黄河奔流的声音。太白一边谛听着黄河水流的声音,一边饮酒,渐渐有了感觉,他带着朦胧的醉意,邀请元丹丘、岑勋一起登高望远,黄河如带萦绕在眼里。一刹那间从脑海里奔迸出两句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岑勋、元丹丘不禁拍手叫绝:“好句,好句,这才是大诗人李太白的诗!”然后以期待的眼神看着太白。

  黄河奔向了东面的渤海,白日落到了西海。逝水与流光,飘忽不待人。太白久久地伫立着,眺望着黄河迅疾的水势,突然悲从中来,继续吟哦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太白想到自己二十四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如今三十六岁了还是白衣秀士,功业无成,壮志难酬。时光就如同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啊,从上游一直向东奔去不回头,朝暮之间青春的容颜竟舍我而去,满头青丝转瞬之间就变成了皑皑白雪。虽是极度的夸张,却具有真实的、巨大的冲击力!

  好端端的青丝为何爬满白雪呢?正像李白《秋浦歌》咏叹的那样:“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自古以来,圣贤志士对于时光的流逝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时光如水日夜流淌,一刻都不停歇啊。屈原的《离骚》也有对时光的叹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就中最激情、最壮美的表达莫如李白,一下子把人代入了浮生若梦的生命情境。

  流光如逝川,飘忽不相待。人生既然如此短暂,不如痛饮美酒,及时行乐。李白一杯接一杯饮酒正酣渐入佳境,远眺着奔腾不息的黄河水,一个傲岸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天生我材必有用”,那是他心中顽强、执着的信念。上天生材不易,既赐我天纵之才,就不能轻言放弃,人生艰辛,就像黄河一路曲折,道阻且长,但终究要奔赴大海。李白非常自信,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黄河湍流中的一条锦鲤,跳越龙门是早晚的事。千金散尽算什么啊,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今天一掷千金,明天钱还会回来。烹羊宰牛尽情快乐吧,我们痛饮美酒一口气喝它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太白一边酣饮,一边招呼着岑勋、元丹丘:“你们喝啊,喝啊,酒杯不要停下来。我为你们高歌一曲助兴,你们听着吧。”李白自编自唱道:“王孙贵族敲钟击鼓玉食横陈的奢侈生活啊我一点都不羡慕,我只想长眠醉乡不要再醒来。古来的圣贤啊都怀才不遇,归于寂寞,惟有饮者留下他们的名字。还记得曹子建打猎归来啊,在平乐观斗酒万钱,一饮千钟,尽情欢谑。”

  元丹丘和岑勋看着酩酊大醉、东倒西歪的李白,有些担心地说:“太白你醉了,别喝了吧。你那么能喝,酒都被你喝完了呢。”李白站稳了定了定神,他耳鼓仿佛传来黄河流水的激荡之声,他极目眺望着黄河,再一次激情喷涌: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太白说:“元丹丘,你是东道主难道还缺喝酒的钱吗?喝完了再去买酒,咱们继续喝。我还有名贵的五花马,千金裘呢,最多把它们当了换酒来喝,那积压在心头的万古愁也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就算斗酒万钱,一饮三百杯,美酒真的能消散太白心头的苦闷吗?就像才高八斗的陈思王曹植,无路请缨,纵然斗酒欢谑,真的能化解心灵的痛苦吗?遨游醉乡长醉不醒真的是人生的最终归宿吗?其实太白早在青年时期,就树立了远大的政治理想,给自己的人生作了设计: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李白口气非常大,他以春秋时期齐国的大政治家管仲、晏婴自比,梦想着成为开元天子的老师,辅佐君王,致君尧舜,天下大治。等到帝王之师的任务完成了,显亲扬名的孝道也达到了,然后功成身退,效仿陶朱公范蠡泛舟五湖、留侯张良学道求仙,逍遥于尘俗之外。“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堪称李白一生的精神支柱。后来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应诏去长安,大有大鹏扶摇九天的感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太白仰天大笑的意态神情仿佛浮现在眼前,他是多么得意,多么天真啊,我哪里是蓬草蒿草那样的凡俗之人呢?我终归汇入大海成为汹涌的波涛。

  李白的《将进酒》以黄河起兴,虽然直接写黄河就只有这两句,但激情喷薄,黄河的壮美形象如一根红线笼贯全篇。黄河之水从传说中的昆仑河源而来,仿佛从天而降,一泻千里、势不可当的气魄宛然如在目前,那翻波涌浪的咆哮巨响,自远而近,入耳惊心。“黄河之水天上来”,那冲决一切羁绊的力量,充满了自由的精神,仿佛就是自由的化身。李白以黄河发端,奏响了生命的乐章,他的情绪就像过山车,或高或低,或悲或喜,或如黄钟大吕,或如丝竹哀吟,我们纵声朗吟《将进酒》,入情入境入心,那翻波涌浪的黄河水仿佛浮现在眼前。

  开元天宝时期,大唐王朝达到了强盛的巅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意境中确乎有着元气淋漓,真宰上诉的大唐气象。但盛世的背后却隐藏着危机,唐玄宗从一代英主逐渐沦为纵情声色、奢侈享乐的昏君,政治的黑暗,吏治的腐败已经露出端倪,奸臣李林甫、杨国忠权势熏天,排斥异己,摈弃贤才。太白性情豪迈奔放,任情适性,不解设防,在官场随时会中枪,纵有不同凡响的政治理想,但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是那样的骨感,那样的不堪一击。天宝元年(742年)他被征召入京,供奉翰林,但却是皇家豢养的御用文人,就像锁在金笼子里的金丝鸟。

  玄宗是天下梨园首领,他在宫中征歌逐舞尽情行乐,需要有人助兴,李白奉诏应制,献上了《宫中行乐词》《清平调》《春日行》《阳春歌》等,然后谱曲歌唱,无非是点缀升平的盛世之音而已。太白每天锦衣玉食,在翰林院待着,随时等待着皇上的召唤,把他的超常天才卖给帝王之家,谱写华美雍容的乐章,而根本没有参与政治的机会。与他一起的翰林院的同僚有不少人却很享受着皇家的俸禄,而李白却有着无尽的失意彷徨,因为他的心中一直奔腾着黄河一般的激情——“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天宝三年(744年),李白受到权贵们的诋毁排斥,被“赐金放还”,说白了就是赏赐他一点钱以体面的方式将他逐出京城。三年的翰林供奉,只不过写了些润色太平的盛世华章,与五侯七贵喝了几顿酒,其他一无所有,满腹经纶不要说施展,甚至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政治理想归于破灭,李白怀着无尽的悲愤离开长安。请看《行路难》三首之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要知道太白是开元天宝时期有数的酒仙,“饮中八仙”之一,万钱一斗的极品美酒本是他的最爱,可是此时此刻他面对一桌子的美酒佳肴却无法下咽。他站起来拔出宝剑,茫然四顾,都说大道如青天,生逢盛世,究竟我的路在何方呢?男儿方寸之心莫过于建功立业,何时倚长剑纵横天下呢?

  政治抱负的失败给他带来强烈的痛苦,仕途之艰难像什么呢?就像“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严冬季节,黄河水冰冻三尺,寒气逼人,宽阔无边,难以渡过,又像大雪覆盖的太行山,山险路滑,绝难攀登。但李白的理想的光焰并没有熄灭,他以“垂钓碧溪”的姜太公自比,又想到了商朝的伊尹寒微之时梦见自己乘舟经过日月的旁边,后来得到了商汤的重用。姜太公九十岁在渭水之滨遇到了周文王,从此君臣风云际会,成为一代帝王之师。人生终究会找到机遇,只要不放弃,不抛弃。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李白对于人生道路确乎有艰险迷茫的慨叹。但那又怎样呢?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难道一下子便奔向了大海的怀抱吗?有黄土高原、山地丘陵的层层阻隔,但它一刻也不停止,曲曲折折地向东流淌,终于奔赴大海。想到这里,李白心中顿时奏响了黄钟大吕般的音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那一幅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壮美景象分外诱人,将太白引向了远方,心中的梦想与黄河同在,一起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