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叙事”中回归的母爱
——评电影《妈妈!》
栏目:新作快议
作者:李金秋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电影《妈妈!》海报

  杨荔钠导演的电影《妈妈!》凭借两位资深女演员——80多岁的吴彦姝和60多岁的奚美娟的倾情表演,为当下观众带来一个关于阿尔兹海默症、关于母爱、关于母女彼此救赎共生的温暖故事。截至目前,影片在猫眼评分9.1、豆瓣评分7.4,除获得第十二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提名外,主演吴彦姝还获得“天坛奖”最佳女主角奖。

  从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到院线公映,围绕着这部影片的“热词”一直都是“很好哭”。不论是年轻的大学生、冷静沉稳的中年男性,还是本就情绪敏感的中老年女性,观看这部电影的感受大都是“看哭了”和“想妈妈”。他们之所以会看哭,是因为导演巧妙地运用了“妈妈”这一源自人类原初本能的力量,唤起了观众关于母爱的共鸣。

  现实视角与戏剧张力

  影片最具创新之处在于题材选择的现实视角和极具戏剧张力的故事架构。导演对罹患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群体的关注,首先使这部影片在题材上具有了贴近民众的现实关切视角。当下,中国不但已逐渐进入老年社会,近三年来更持续处于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困境中,疾病题材的电影自然更容易引发观众的共鸣,《中国医生》《最美逆行者》等影片频繁引爆大众话题即是如此。对大众来说,阿尔兹海默症看似很熟悉但其实很陌生,正严重威胁老年人的生存质量,因为其发病率的逐年增高和被其裹挟家庭的增多,大众对它的关注度也在持续提升。随着短视频平台的崛起,阿尔兹海默症不仅有专业人士基于医学视角的详细解读,患者和被裹挟家庭的生活状态也从线下走到了线上。病人发病过程中的“自我”流失,与家人的渐行渐远,直至最后的“相对不相识” ……家属照顾病人时的不同困境乃至各种崩溃,越来越触动着国人的内心。导演选择阿尔兹海默症作为叙事对象,显示出她在现实题材创作领域的敏感和主动。

  如果说题材选择有着一定的应和时代之感,那么导演在故事角色架构上充满“戏剧张力”的反差设计,就体现出其别具一格的女性视角和一以贯之的创新精神。在大众媒介普遍聚焦阿尔兹海默症发病过程及病人家属特别是其儿女被迫应对各种困境的背景下,导演创造性地通过故事角色倒置,讲述了85岁老母亲照顾65岁患阿尔兹海默症女儿的故事。什么类型的人群容易罹患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发病时有哪些颠覆常人认知的行为?一个男性缺位、没有后代延续、只剩母女的退休教师家庭,如何应对年老与疾病的双重重压?娇弱、年老的母亲如何照顾记忆、认知、行为日渐退化的女儿?性格迥异并且情感隔阂的母女关系如何重塑?二人如何相濡以沫、互助共生?这些充满戏剧张力的情节设计,彰显出导演持续30年的影视创作功底和别样的叙事创新能力。

  凌厉女导演的温暖回归

  《妈妈!》原名《春歌》,本是杨荔钠以“春”为关键词的“女性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她原本计划通过拍摄青年、中年、老年女性的故事,表现女性在不同年龄段的遭遇和困境,呈现女性导演视角下的女性命运。纪录片导演出身的她,早期并不是一位擅长“温情叙事”的导演。不论其蜚声国际的纪录片《老头》、与自我和解的《家庭录像带》,还是关注中年女性但被定义为“魔幻现实主义”“生态女性主义”的《春潮》,杨荔钠一直以相对凌厉甚至尖锐的女性视角,客观冷静地审视、表达关于被压抑女性的故事。符号化、工具化并且一直缺位的父亲,令人窒息的控制型母亲,渴求父爱但被家庭、心理阴影及个人欲望持续折磨的女儿……这种异化的、“相爱相杀”式的“母女关系”是其早期影片的核心意象,也是导演给观众的基本认知。

  但《妈妈!》对上述意象进行了颠覆式更新,影片没有延续“相爱相杀”式的尖锐、残酷、超现实基调,反而用温情脉脉、浪漫唯美的“诗性叙事”表现了一对老年高知母女在面对衰老、疾病、断代等残酷现实时的“角色回归”和“母女共生”。暖色布光、唯美构图、煽情音乐和诗性台词代替了冰冷阴沉、压抑沧桑、歇斯底里的粗粝记录,现实写意代替了“魔幻超现实”,活泼有趣、爱撒娇的文科“小公主”妈妈代替了不可理喻、控制欲强烈的母亲……并且,娇弱的妈妈还与寡言、理性、洁癖,一直照顾妈妈的理科女儿在突如其来的疾病中实现了角色反转。年老的妈妈变身强大的“护崽母狼”,将女儿再次保护在自己的臂弯之中,独立但自我封闭的女儿在记忆的逐渐退化中变回时时向妈妈求救的“小女孩”,原本隔阂的母女关系在疾病的压力中得以释放、重塑。借助两位资深女演员的表演,一个原本残酷、悲伤甚至残忍的故事以有趣、温暖、浪漫的方式重新演绎,在绽放出强大“悲剧生命力”的同时,亦给观众带来了别样的精神抚慰。

  正如导演本人所言,她自己在经历了婚姻、生育,尤其是养育女儿的切身体验之后,对“母爱”“母女关系”有了新的体会和理解。因为绝大多数做过“妈妈”的人都会拥有以下感知:第一次听见孩子喊“妈妈”时的惊喜与感动,依恋期各种音调“妈妈”的“魔音”绕耳,独立期反叛“妈妈”时的无措、伤感,以及长大后的孩子因受伤、脆弱、痛苦再次向“妈妈”呼救时的“狼性觉醒”……“妈妈”一词,虽无比普通但又无比强大,母爱的牺牲本能“虽残忍但也自愿”。也许正是有了这层感知,再加上持续三年之久的疫情,才使得已进入“知天命”之年的导演对人类面临的当下困境有了更

  悲悯的感知。也因此,她才会更期望用温暖且充满力量的“妈妈之爱”代替女性主义的审视和批判,给特殊时期的观众一些精神抚慰。新锐、凌厉的女导演在当了“妈妈”之后,也在其电影之中彰显出温暖的“母性”力量回归。

  未实现的“女性命运共同体”建构

  导演对“母爱”力量的理解和阐释固然是其个人境界领悟的新阶段,但这种领悟能否通过电影将其完美呈现却是另外一个不小的难题。导演试图用“母爱”弥合疾病、衰老、断代之悲惨残酷,展示“日常不经意间的美好”,建构代表“女性代际间延续”的“女性命运共同体”,但在实际创作中却过于重视“感觉”,频频用情绪拼贴叙事,最终破坏了影片故事叙事的饱满度和流畅性,出现多处被观众诟病逻辑不通和情绪突兀的问题,最终亦导致了影片“女性命运共同体”建构的失败。

  导演认为女性的暮年生活应该是体面、端庄的,就将母女二人的身份都设计成高校退休女教授,将母女的日常生活的空间搭建成苏联风格的一楼带小院的,可以养花、种草、看书的“专家楼”,母女两人间的对话、镜像风格设计更是极尽文艺、诗性。导演认为,影片需要表达“女性代际间延续”,就加入年轻的周夏被女儿救赎,然后又带着一个“父亲缺位”的女儿回来探望的情节,但全然不管这种安排在叙事逻辑上的突兀。在导演的安排中,疾病不是压垮这一“父亲缺位”“母女隔阂”“儿女断代”式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反而是“死水般”母女关系的救赎,但随着叙事的推进,“衰老+疾病+断代”的多重残酷却又无法真正弥合。母亲虽“斗志满满”却也日渐无力(罹患帕金森症),同学兼医生的男性可以提供帮助但不会融入,被女儿“拯救”的周夏可以带着自己的“女儿”突然来袭,为母女的生活带来短暂的阳光,但仍会在第二天还钱、留信之后离去。母女一起入住了“面朝大海”式的理想养老院,但最终却还要穿起最漂亮的衣服,由母亲推着轮椅走向马上涨潮的大海……而在此时,导演又开始极力渲染母女在大海之中紧紧拥抱的“和解”“重生”与“浪漫”。整部影片充满了这种不时断裂却又努力弥合、拼贴的“感觉叙事”。评论者固然可以将这一风格美化为“破碎的诗意,浪漫的痛觉”,但仅凭演员的表演投入和片段情绪的反复渲染,所谓的“女性命运共同体”建构也只有在导演访谈中才能得窥一二。

  (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