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骑兵》定妆照
一队远景的骑兵形象在茫茫草原上驰骋,一个区隔远近的舞台布景,与前场区形成三度叠高的空间关系。这是由内蒙古艺术剧院推出的舞剧《骑兵》开场时的情景。作品围绕蒙古族青年朝鲁与恋人珊丹及战马尕腊之间的爱情与战友情谊展开,讲述了草原骑兵驰骋沙场、为解放事业而英勇战斗的故事。英雄驰骋战场,英雄儿女的爱情,以战马为纽带而彼此牵挂,从而建立起人与人、人与马之间迭进成长的浪漫叙事和深挚酣畅的情感关系,生动丰富地展开了史诗般的舞蹈表达。
在人类漫长的冷兵器时代,骑兵曾经建立过不朽的功勋和辉煌的战绩。“骑兵”所承载的文明想象,往往是充满浪漫主义、英雄主义色彩的。舞剧《骑兵》来自于草原,而主创团队曾接触过人民骑兵的老战士,对他们的战斗事迹十分熟悉。事实上,这部作品也是总编导何燕敏“基于我对父亲的怀念而生发出的艺术愿望”而创作的。此前她曾多次涉足相关题材的创作,一次次触发灵感,一次次跋涉到历史深处,让文明想象变成了一种情怀和情结,变成了饱含深情的致敬之旅、具体扎实的朝觐之旅。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舞剧《骑兵》也得益于念兹在兹,是由文明底蕴与革命往事、炽热生活与深挚情感交织而成的。
情感化的结构特征与舞蹈组织形态
如果说“情动于中”是舞剧生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灵魂性内容,而音乐呼应并承载了这个召唤,那么舞蹈技巧及其确立的形象就是它的本体体现。诚如皮娜·鲍什所言:“我跳舞,因为我悲伤。”因情境而必舞的情感冲动,往往被认为是作为舞剧本体语汇构成的舞蹈起点,而自舞剧诞生的那一刻起,基于情节而应舞的理性逻辑,就成为拓展舞蹈表达的新组织形态。当进入到舞剧叙事的范畴,戏剧关系可能直接成为舞蹈组合,但更重要的往往不是情节本身,而是内化于“动机-行动”或“情境-反应”机制中的情感,乃至于戏剧叙事中的情节也往往成为营造情境、附丽情感和塑造形象的一部分。这也是舞剧发展过程中长期存在的问题,即情节与情感彼此脱节,生硬舞蹈而只见演员不见人物,或者有情节表演而缺乏舞蹈语汇。在我看来,舞剧《骑兵》给人带来的重要惊喜,恰恰就在这里。
从叙事看,舞剧《骑兵》的故事主要围绕朝鲁、珊丹和战马尕腊展开,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和人与马之间的战友情谊,既交错编织、彼此互文又贯通统一,在情感和情节的把握上做到了很好的衔接,打开了丰富的情节与情境场面。比如,第一幕“男儿归”中的“套马”“驯马”,生动热烈,是草原生活的真实反映,同时也是对朝鲁和珊丹爱情的生动描绘。第二幕“草原殇”,解放军帮牧民驱除疫病,教大家识字,众人踊跃参军,从“纱幕群舞”到庆祝驱走疫病、众蒙古族青年参军的多队列群舞,都有着强烈的必舞之情和丰富的可舞之态。第三幕“从军别”,珊丹的不舍与朝鲁的说服,从缠绵、冲突进而和解;尕腊适时出现,珊丹的感情托付给了尕腊,人虽分别,尕腊作为爱情的象征,继续与朝鲁一起奔赴战场,情感充满细节层次和切转的过程,而珊丹与朝鲁、朝鲁与尕腊的双人舞以及珊丹、朝鲁、尕腊之间的三人舞也自然迭进,在微妙冲突中形成情感磨砺。第四幕“战马情”讲述朝鲁从军后与尕腊的战友情谊,描绘林间休憩、夜间休整时战马的种种情态,战斗结束后,朝鲁思念恋人,在阳光新雨后的草甸上,展开了一段寄意情深的“人马双人舞”……如此循序渐进、层层推进,几乎所有的舞段都在叙事的张力结构和情感的潜滋或涌动中生成跌宕,渐渐汇合成战马与战士结构合体的骑兵冲锋陷阵,进入第五幕“英雄泪”、第六幕“骑兵魂”的高潮与升华。
这部作品投射出一个前现代文明落幕及其精神传承的史诗过程,造成一种从文明纵深远景、革命历史中景逶迤而来的雄浑气质和宏阔气象,本身是具备丰富可舞性的。在简洁有力的情节叙事中,“情境-情节-情感”几乎自然浑然地成为了有机整体,使朝鲁、珊丹和尕腊成为表意之象、抒情之魂。从舞蹈组织形态讲,“骑兵”本身就蕴含了“人-马”双人舞形态,而爱情和战友情使之进一步具体和丰富,形成多梯次的双人舞、三人舞——朝鲁从牧民到骑兵战士的成长以及尕腊从爱情纽带到战马的成长,起始于尕腊的妒忌、朝鲁的驯马以及朝鲁、珊丹之间的缠绵,迭进于尕腊承载起爱情与战友情的双重任务,最终凝聚为勾连情感、内蕴精神的鲜明形象。自始至终,它们都没有脱离“骑兵”的情感表达与意蕴旨趣。
形象化的情态特征与舞蹈语汇表达
舞段丰富或精彩与否、舞蹈语汇的挖掘与创新程度,往往是衡量舞剧得失成败的重要标准。在自然浑然的意蕴加持和前述结构形态下,舞剧《骑兵》所展开的舞段场面和语汇生发,其实已在意料之中。开场后区的骑兵队列,可以看作是一个总的铺陈,那“套马”“驯马”舞蹈,固然仍属于生活再现,却确立了朝鲁归来作为“第三者”在珊丹、尕腊之间形成了小的冲突——尕腊的独舞以及它表现出来的微妙妒忌、必有桀骜,是入戏入魂的,这跟珊丹、朝鲁依托腰带展开的“红绸双人舞”所表现的情意产生冲撞,于是“套马”“驯马”就从草原风俗画面的展示性舞蹈变成了更为凝练和贴应叙事的戏剧性舞蹈了。同时,它还透露出一个信息,无论是人与人还是人与马之间的情感关系,都是奔着“骑兵”而去的。
尕腊这个战马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造型固然为其深入人心提供了加持,更重要的是为其设计的舞段。尕腊出场,与珊丹有一段“男女双人舞”,尽管不长,却奠定了它与珊丹的情谊和它作为爱情纽带的基础。在朝鲁归来的“男子独舞”、朝鲁与珊丹的“男女双人舞”以及朝鲁、尕腊、珊丹的三人舞之后,尕腊扬臂以示嘶鸣、旋翻以喻桀骜的独舞形象,已然深入人心。但编导并不满足,而是进一步打开场面,进入以尕腊为领舞的众马群舞,烘托和展开骑兵作为一个整体形象的气势,也自然切进到了驯马的生活风俗当中,同时借朝鲁驯马、珊丹安抚的个体化过程,既巩固爱情也促使战士与战马的亲近。类似的情形,在第三幕“从军别”中进一步强化:一方面是朝鲁、珊丹的“男女双人舞”有了新的内容,多了沉重,通过一个盘身回旋,表达珊丹的不舍与叮嘱;又通过一个托举下探,表现朝鲁对珊丹的劝解与说服;另一方面是尕腊情绪情感的变化,更加跃跃欲试,跟朝鲁也表现得更亲切热烈。第四幕“战马情”的落脚点是表现朝鲁与尕腊战友情。前半部分的主体表现战马的各种情态,如以林间休憩表现战马的灵性、以夜间休整展示战马卧槽尥蹶子踢踏马蹄的躁动,特别是后者用一个大侧光强化了不同队列的雕塑感,可圈可点。后半部分表现掩蔽时人与马贴身匍匐、耳鬓厮磨直至冲上战场,他们已默契成生死与共的战友,战斗结束后草甸前的“人马双人舞”,也就显得格外清新和亲切。
尕腊及其与朝鲁战友情谊的成长与加深,同时也是朝鲁个人成长、朝鲁与珊丹爱情加深的生动写照。这个过程,是借助朝鲁的三段独舞、朝鲁与尕腊的四段男子双人舞以及朝鲁、尕腊、珊丹的三段三人舞来实现的。正如有关尕腊的舞段体现了它的性格与情态,朝鲁、珊丹的舞段也是如此。特别是朝鲁的“军帽独舞”“军服独舞”,生动地表现出朝鲁参军后的喜悦心情和庄重的仪式感。全剧最华彩的舞段,当属第五幕“英雄泪”中朝鲁、尕腊与战友们在战场厮杀和他们在战后相携相持、相互救助的“人马双人舞”,纵马驰骋、亮刀挥刀、跨跳俯仰等特征动作极为鲜明,而后者所塑造的形象,更是感人至深。尕腊觅主,欣喜奔来,人马皆伤,人马均强调了单重心及相互间的跌扑与枕靠,那一叠仰诠释了马革裹尸还的荣耀,那一抱化成了穿透朝鲁一生的袍泽情。
舞队调度在剧中有着同样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比如,在驱除疫病、众人踊跃参军的情境氛围中,生活场景与舞蹈场面次第交织,先是女子群舞,优雅喜庆;而后男子群舞,豪迈热情。男子群舞带入了戏谑的、戏剧性的错落安排,增加舞蹈的可看性,而后区台上的解放军与朝鲁先后大跨起跳,形成军民呼应,可以说蕴含深意。战场厮杀的场面,如何避免为表现混乱而陷入混乱,这部作品也做了灵动而有秩序的安排,在正面与侧面、全景与特写、群体与个体、疾驰与慢镜等方面都表现得准确而得体。第六幕以白纱女子群舞的形象表达了骑兵精神永续的主题,雁行舞队与舞台景深里的骑兵形象呼应,突出仪式感;又与前区的珊丹、独臂朝鲁照应,产生灵动变化,分明像是尕腊并未远去,还陪伴在朝鲁和珊丹身边。
史诗化的深沉想象与意象符号勾连
诚如前面所述,舞剧《骑兵》天然带有某种史诗化的景深内涵,从而使之具有意蕴深宏、情感饱满的质感和气派。在这方面,音乐和灯光发挥了重要作用。这部作品运用了马头琴的主色调,是预料中的事,但它的运用并不单一,而是有非常丰富的安排。比如,从尕腊初次亮相到群马奔腾,马头琴从独奏到齐奏、合奏,渐渐汇入铜管与提琴的音色,以急喻欢,以合喻群,渐渐进入开阔意境,就很生动到位;第三幕送别,先是用铜管铺垫,次而急弦的提琴声部,隐隐透出鼓的催促,舞台忽然转入了静谧之中,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协奏充满离愁别绪地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是的,那一刻终于到了,朝鲁和珊丹要分别了,那大提琴和小提琴就像他们在相互倾诉。类似的例子很多,它们对于整合、烘托和渲染情感功不可没,是给舞段铺垫色彩、营造情境和注入灵魂的。至于灯光,除了前述所言大侧光对战马形象的雕塑功能,最重要的恐怕是第五幕表现战场厮杀的场面,通过红黄橙白灯光制造出不同镜头闪切特写、中景、全景的方式把战场的惨烈、骑兵的英勇表现得淋漓尽致。某种程度上,它不仅是雕刻,也在填充和构建,与音乐一起为舞蹈场面提供了更多的时空维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舞剧《骑兵》对于意象符号的贯穿勾连与细节运用。比如,开头朝鲁和珊丹双人舞中的腰带,很好地确认了两人的情感;第二幕出现的军帽和珊丹送给朝鲁的绣帕,在收光前叠放到了一起,预示着他们即将面临的处境;第三幕送别中的红花与军装的对比,再度强化了别离情感,等等。如果说尕腊是作为舞者形象直接参与舞段的,那么这些意象符号就像它的无数化身,不断在提醒观众,朝鲁和珊丹的爱情多么美好,而这美好正是骑兵所要守护的。这些细节运用,至少说明创作者并非只编技巧的编舞者,而是有着明确的戏剧意识,是进入戏剧情感中去挖掘语汇的,此中用情用力之深,涓滴皆成世界。
在舞剧创作中,舞剧《骑兵》无疑是近些年来在各个方面都显示出突出品质且相当自然浑然、饱满酣畅的作品。它有悲壮而崇高的史诗气派、丰富而立体的情感表达、兼具生活与个性的舞蹈语汇以及堪称空间建筑师般的情境构造,可以说为“情境-情节-情感”的舞剧构造与呈现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范例和样本。这是来自草原的深情回眸,也是草原沃土带来的深沉致敬,致敬为解放事业奋勇搏杀的革命先烈,致敬不朽的人民骑兵精神。
(作者系青年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