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与“重生”,是红色革命题材创作中两个关键性的戏剧内核。其内涵包含一个千疮百孔旧社会的毁灭,一个崭新和平新国家的重生;一个封建没落旧制度的毁灭,一个民主自由新中国的诞生。围绕这两个戏剧内核,红色革命题材创作所关涉的是家国情怀与生死存亡的宏大命题,体现的是在民族危亡的背景下,所发生的关乎苦难与信仰、离别与牺牲、期盼与希望的情感指向。山东省京剧院创作演出的现代京剧《燕翼堂》就是在如此情感指向下,深情演绎的一段发生在鲁南地区的真实故事。
《燕翼堂》剧情主线描写了鲁南巨贾刘氏家族历经三百年昌盛不衰却在抗日战争中毁于一旦的悲剧过程。作为一部革命历史题材戏曲作品, 《燕翼堂》回避了对残酷战争场面的直接描写,把整个戏剧情节放置在高墙大院之内,紧紧围绕燕翼堂第十五代掌门人刘合浦的思想与行动而展开。舞台之上,延绵耸立的铁壁铜墙,既彰显着燕翼堂这座百年老字号的历史荣光,也以意象与隐喻的方式将舞台切分为内外与虚实两个对照空间:高墙之内实写,高墙之外虚写,以高墙内的家族亲情反衬高墙之外侵略者的冷血残暴。这种一内一外、一虚一实的舞台呈现方式,体现着创作者对戏曲虚拟性美学精神的深刻理解,对燕翼堂情节与精神的刻画有了更加集中的戏剧效果。
全剧以刘氏家族两位革命者的英勇牺牲以及“浮厝桑行”的悲壮仪式作为开场,在对家国情怀与民族大义戏剧主旨的表现中,《燕翼堂》摒弃了正面礼赞的常规模式,将不断上升与递进的戏剧矛盾逐步展现给观众,并在此过程中引发观众对革命者个体、燕翼堂家族以及国家民族命运关系的思考。无论剧情如何起伏发展,刘合浦始终没有离开燕翼堂的高墙大院,但他的革命意愿由模糊走向清晰,抗战意志也由软弱走向坚定。全剧高潮部分,刘合浦与母亲以地动山摇的气势毅然选择与燕翼堂一同毁灭,熊熊火光中升腾而起的是沂蒙人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的革命气概,和千千万万中华儿女誓死保家卫国的精神光辉。
《燕翼堂》的编剧题记中这样写到:一个家族的毁灭,一个民族的重生。革命历史题材中所表现的英雄的牺牲、亲人的逝去、母亲送儿上战场、妻子送夫去前线,都携带着强烈的英雄主义气质,以及由于战争环境所激发出来的超越常态的人性光辉。就像剧中的刘增韵,她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还暗中将燕翼堂账上的上千大洋为八路军购买药品,用来抢救伤员,最终为革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在这里,编剧特别设计了增韵与奶奶梳头告别的一段情节,在质朴感人的民谣中将情感放大、时空拉长,如此情景之下,《燕翼堂》所颂扬的英雄主义气质与人性光辉品质,便具有了戏曲艺术特有的诗意化意境,从而形成全剧最为感人肺腑的戏剧场景。
《燕翼堂》的二度创作,特别是音乐创作也是此剧引发关注的焦点所在。山东省京剧院有《奇袭白虎团》的创演经历,历经半个多世纪的艺术积累,在《燕翼堂》的音乐创作中接续了中西合璧的音乐创作模式,并且在具体创作手法上取得了全新的发展与突破。
《燕翼堂》取材于山东沂蒙地区的历史故事,因而在主题音调的选择上,作曲提取了歌曲《沂蒙颂》中“我为亲人熬鸡汤”这一脍炙人口的乐句元素,将其作为全剧的特性音调,反复出现在主题曲、人物唱腔和伴奏旋律中。当这段温情细腻的旋律若隐若现于明快堂皇的京剧音乐之中时,瞬间便唤起了观众对沂蒙地区深厚革命传统的情感记忆。随着剧情发展,这段带有强烈符号意义的主题音调在交响乐队恢宏的配器支撑下,逐渐趋于明朗开阔,幻化成既饱含伤感之情又催人奋进的力量源泉,托举起全剧的情绪底色。
再有,《燕翼堂》中数次出现的幕间曲,或为合唱、或用独唱、或是无唱词的哼鸣,形式虽不拘一格,但每段音乐都充满了鲜明的风格,成为接续剧情、升华主题的重要部分。在燕翼堂即将毁灭的前夕,导演充分运用了时空自由流转的传统戏曲手法,营造出一个立体的多时空场景,死去的烈士、奋斗的战士、活着的壮士在燕翼堂中聚集一堂,以一种特殊的形式为这座百年老宅送行。6个戏剧人物依次咏唱出全剧的精神主旨:“舍得那荣华富贵,去拼个地覆天翻。似浴火重生、凤凰涅槃,迎接新中国欣欣向荣如日中天。 ”这种舞台与音乐艺术处理手法,既是对燕翼堂满门忠烈的精神礼赞,也以一种直观的方式,昭示着燕翼堂的牺牲精神将在浴火中永生。
值得一提的是,《燕翼堂》于叙事主线之外还着力刻画了“浮厝桑行”这一极具意象性的事件,并将其贯穿于全剧首尾。“浮厝桑行”元素的嵌入,一方面有力渲染了全剧的悲剧性色彩,另一方面也为中华民族前赴后继、抗战到底的精神表现提供了具体的事件支点。
与此同时,《燕翼堂》将宏大的历史叙事浓缩在一个家族的兴衰之中进行书写,以家族视角来表现山东人民的家国情怀与民族大义,勾画出富有地域特色的革命历史题材画面,拓展了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的表现宽度。这种将个人理想、家族兴衰与民族存亡互为镜像的表现方式,也让《燕翼堂》在众多革命历史题材作品中熠熠生辉。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