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独特性,还是类型纯性?
——从印度电影《较量》《误杀瞒天计》到国产电影《误杀》
最近,一部2015年的印度“老片”在我国上映,引起热议,它就是《误杀瞒天计》。它之所以引起关注,很大的原因是发行商在宣传时采用“逆向营销”,大力宣传它是前两年获得巨大票房成功的国产电影《误杀》的“原版”。其实,关于《误杀》与《误杀瞒天计》的版本关系,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要想梳理清楚《误杀》的版本来源,必须要提到另一部印度影片,那就是《较量》。
《较量》 《误杀瞒天计》 《误杀》的版本关系
印度电影产业,是由大大小小20多个不同语言和地区的电影产业所构成,其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主要有6个电影中心,分别是印地语、泰米尔语、泰卢固语、马拉雅拉姆语、坎纳达语和孟加拉语电影中心。印度每个语言区都有自己丰富的历史、独特的语言和文化,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电影。各语言区电影往往在自己语言区市场占据绝对优势。这也是为什么在印度一部卖座的电影会在不同语言区被不断翻拍的主要原因。《较量》原名“Drishyam”,2013年摄制完成于印度南部马拉雅拉姆语电影中心喀拉拉邦的科钦,导演和编剧都是马拉雅拉姆人吉图·乔瑟夫。马拉雅拉姆语电影更喜欢讲述与现实相关的故事,喜欢表现生活化的男女主人公,喜欢反映与日常生活相关的主题。建立观众的亲切感与真实感,是马拉雅拉姆语电影一贯的目标。《较量》就是将这种本土真实美学品格与外来类型叙事经验相结合的成功典范。
这部电影一公映,就在当地引起轰动,票房口碑双赢。这部电影投资仅4500万卢比(约合人民币450万元),但最终却赢得了超过7.5亿卢比(约合人民币7500万元)的票房。在当时,是马拉雅拉姆语电影史上票房最高的电影。
2014年至2015年间,这部电影先后被印度的其他4个电影中心翻拍,即泰卢固语、坎纳达语、泰米尔语、印地语电影中心。也就是说在印度电影产业“六强”中,除了孟加拉语电影没有拍摄这部电影外,其他全部都拍摄了。因为南部4个电影中心(即泰米尔语、泰卢固语、马拉雅拉姆语、坎纳达语电影中心)都拍摄了该部影片,并且每一部在当地都大卖,所以这部影片在印度南部无人不晓。
其中,印地语电影中心(即宝莱坞)根据《较量》翻拍成的电影就是《误杀瞒天计》。所以,如果溯源的话,中文版《误杀》的真正原版应该是马拉雅拉姆语的《较量》。不过,因为马拉雅拉姆语的《较量》在公映后的几年里并没向海外传播,就被印度电影业中海外传播渠道最通畅的宝莱坞抢了先机:因为《误杀瞒天计》进行了海外发行,所以该片在印度公映不久,中国国内通过互联网就可以观看其电影资源了。后来购买这部影片电影改编版权的中国公司应该就是在这期间相中这部影片的。但后来改编版权应该是从原作者吉图·乔瑟夫那里买的,购买的时间应该是2017年,那一年我正好在印度喀拉拉邦访学,当时当地报纸专门报道了此事。
除了中国,斯里兰卡也翻拍了这部电影。据说购买了《较量》电影改编权的中国公司还从吉图·乔瑟夫那里购买了《较量》网络系列剧的改编权。2021年吉图·乔瑟夫自编自导完成了《较量2》的拍摄。借助OTT平台Amazon prime网,《较量2》得以同时在240个国家和地区线上发行。
《较量》系列及其翻拍是马拉雅拉姆语(全球只有四五千万人使用的语言)印度电影为数不多的从地方(喀拉拉邦)走向全国的例子,也是马拉雅拉姆语电影第一次从印度走向世界的例子。基于此,吉图·乔瑟夫在喀拉拉邦被视作是文化英雄一般的人物。
《误杀》原版,我们的理解障碍在哪里?
据我观察,我国观众在观看印版《较量》《误杀瞒天计》时接受障碍主要来自于以下方面:
一、冲突的“慢入”
国内一些影迷朋友在观看《误杀瞒天计》后,忍不住诟病它前半部分节奏缓慢。事实上,与母版马拉雅拉姆语《较量》的典型“慢入”相比,《误杀瞒天计》算得上是“快入”了。所谓“慢入”,指的是故事发展“低开高落”,上半部分剧情发展缓慢、节奏松弛,下半部分则发展迅速、紧张激烈。比如《较量》1小时多一点才出现核心冲突,而《误杀瞒天计》则是在30多分钟后就出现了核心冲突。对于这种“慢入”剧情方式,在一次访谈中吉图·乔瑟夫是这样解释的,他认为在《较量》中,前半部分更专注于人物真实、自然的家庭关系、家庭乐趣、周围的人际关系等的表现,这样做除了增加真实性,以及为后面人物的行动提供逻辑前提外,更重要的是,这种缓慢节奏会使观众与片中人物充分熟悉起来,在内心深处与角色达成高度认同,将自我体验完全投射进角色中,从而使影片后半部分建立的紧张与冲突更有效地作用于观众的内心。的确,《较量》的这种剧作方式将日常化的真实性与类型化的戏剧性有机结合在一起,使影片形成一种既平实又震撼的审美效果。
实际上,将“慢入”变为“快入”恰恰被印度电影评论界及影迷们认为是《误杀瞒天计》在改编原版《较量》过程中最大的败笔。确实,这种从“慢入”变为“快入”的改编,使《误杀瞒天计》失掉的不仅是上述的真实美学与类型体验结合的审美效果,而且还失去了原版《较量》中那种在缓慢节奏中展现出来的惬意、自洽的田园文化生活底色与韵致,取而代之的除了冲突还是冲突——这种更好莱坞化的审美机制。
二、浴室视频作为冲突契机是否合理?
如果你熟悉印度社会,濡染那里的文化习俗、风土人情,你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浴室视频引发片中母女那么大的反应是合理的。在印度社会,男女关系比较保守,男女之间的界限严格,施加于女性身上的戒律非常繁多,女性需要视贞操与声誉胜于自己的生命。在马拉雅拉姆语版《较量》所处的印度南部农村尤其如此。在那里,女孩因私密照片不慎流出招致社会舆论而自杀,甚至全家自杀的事件时有发生。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中,一个女高中生的浴室视频如果上传网上,其后果可想而知,确实是足以毁掉整个家庭的。所以影片中以浴室视频作为冲突起因,作为案件契机,我认为是合理的。
三、结局的不“和谐”、不正义
《较量》《误杀瞒天计》采用的都是男主人公一家成功脱罪的结局。这一结局在中国人看来极不“和谐”和不正义,因为误杀人者及处心积虑作伪证的男主人公并没有受到法律惩罚。这也是2017年我第一次看这部影片时久久困惑我的问题。在喀拉拉邦以及后来重拍后放映的印度其他地区,这一结局都没有遭到观众质疑,相反,观众对这一结局的认同度还挺高。对此,我还采访过喀拉拉邦几位影迷。他们不约而同都认为结局合理,且赞同主人公的行为。结合他们的观点及我个人的思考,我觉得原因如下:其一,影片中的“误杀”是基于高官儿子对“误杀”主体及家庭的胁迫、入侵、侮辱等一系列伤害之下产生的,所以具有正当防卫性质。其二,男主人公一家没有自首,是出于底层民众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因为被误杀者母亲是警局的高官,属于权势阶层,自首必然会受到不公平的处罚。其三,影片存在着一条底层平民(男主人公)凭借自己智慧无惧权势压力捍卫妻女的隐形叙事,其间男主人公身上体现出来的智慧、无畏强暴、爱家护家等都是正向品质,尤其“爱家护家”是印度社会文化中认为男人最重要的职责和品性。主人公个人才智与人格魅力的凸显,是他赢得观众支持的重要原因。其四,在印度社会,人们的家庭意识非常强烈,其程度更胜中国。在印度社会生活及艺术作品中都奉行并传输着家庭至上、家庭利益高于一切的理念。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较量》《误杀瞒天计》中男主人公所采取的舍司法公平正义而取家庭伦理正义的行为显然是符合印度社会文化和大众心理的。
本土化改编:要独特性还是类型提纯?
中国版《误杀》中删减了一些情节枝节与人物,使叙事与角色功能更集中。比如,删去了岳父母、小舅子的角色与情节,把他们承担的情节功能集中在承包商(打电话给媒体/都彭竞选竞争者办公室)和村民(煽动舆论)身上。再比如,中国版《误杀》中将印度版中儿子被恶警非法拘禁、被恶警敲诈的老年夫妇变成了被拉温儿子素察险些打瞎一只眼的孩子的爷爷,既交代了高图德与维杰的宿怨,又刻画了素察凶恶、狠毒的特点。
中国版《误杀》中破案的推理过程更严密,“犯罪”过程分析得更清晰和透明,更便于观众理解。更注重冲突的激烈,比如新增的素察被活埋的细节,感觉更震撼与揪心。但也有逻辑上的小瑕疵:在众警察、拉温夫妇的密切关注下的挖“尸”行动中,众警察及明察秋毫的拉温怎么会轻易就放过素察死前挣扎时留在棺材盖内的抓痕呢?此外,通过父女关系由坏转好(找回过去的信任与依靠)的过程,在影片中加入了父女伦理温情的线索。
中国版《误杀》中删去了原版影片开头出现的,作为整部电影叙事的引入者(新调来的警察),也改变了原版中以男主人公回忆为依据形成的倒叙结构,还删除了原版影片结尾处那组用以暗示男主人公智慧藏尸的平行蒙太奇。我个人觉得这几处恰恰是原版中比较印度化(区别于好莱坞化)的神来之笔。新调来的警察是故事引入者与见证者,增强影片叙事的自然流畅(有娓娓道来之感)与客观真实。而倒叙结构是印度电影特别喜欢的结构方式,我猜这与印度电影独特的时长与篇幅有关,愈长愈大的篇幅愈需要灵活的时空,“闪回”与“倒叙”方便影片随时插入更多的内容。《较量》《误杀瞒天计》中倒叙结构的设置也使得影片中现实时空的叙事线得以保持在统一的时间和空间里,为结尾处掀起的高潮打基础:男主人公谦逊地应对完现任警察局长的威胁和质疑,然后转身离开,随后画面一直在正在离开警察局的主人公和过去埋完尸体离开尚在建造中的警察局的主人公之间来回切换,通过相似动作、相似背景,暗示出主人公过去的藏尸点正是此时此刻警察局长所处的办公室的地下。这既展示出主人公的智慧,也具有挑战威权的意味。这一借助镜头语言巧妙、含蓄的交代使影片结束得掷地有声。这一结尾也是《较量》及《误杀瞒天计》在印度国内受到最多赞誉的地方。
总的来说,与中国版《误杀》相比,印度版《较量》《误杀瞒天计》,在叙事上要更突破窠臼一些。尤其原版《较量》,其叙事自由灵活、无迹可寻,在真实、细腻的日常生活中自然地建立戏剧冲突,展开逻辑严密、冲突强烈又不失伦理内核的故事。与原版《较量》《误杀瞒天计》相较,中国版《误杀》的冲突更激烈、更集中,类型化程度更高,但同时体现出来的审美独特性却有所下降,原版《较量》中所具有的独特的生活气息、质感与田园文化韵致也消失了。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音乐与影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