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一个男婴于闽南小城漳州呱呱坠地,来到这个苦乐参半的人间。其时恰逢弘一法师驻锡漳州,住在东门外祈保亭佛祖庙,因其外祖父与弘一法师结缘,遂恳请法师取名。弘一法师端视着男婴清秀聪慧的脸庞,凝神一想,赐“竹初”二字,寓意像春天的新笋一样蓬勃成长。徐竹初自幼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加上弘一法师的赐福,小小年纪便随父亲徐年松学习木偶雕刻,最终成为一代木偶雕刻大师,作品风靡全国。旧时漳州有一条街叫“北桥”,街上有十多家制作木偶、佛像、泥偶、泥玩具的作坊,木偶们栩栩如生,颜色缤纷,品种繁多,有红脸、白脸、黑脸等,很是吸引外地游客。如今漳州古城府埕有一家徐竹初木偶艺术馆,为老街区大大增添了历史文化魅力。
这个叫徐竹初的男婴福泽深厚。回想80多年前,假如没有漳州市佛教协会理事严笑棠、漳州尊元经楼念佛会会长施荫棠的盛情邀请,也许身在泉州的弘一法师就与漳州擦肩而过了,徐竹初也就与弘一法师擦肩而过了。偏偏施荫棠如此追慕弘一法师,三番五次诚恳邀请弘一法师来漳州讲经点拨众生。一念起,心动刹那间,成就了弘一法师与漳州的因缘。于是,弘一法师来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弘一法师自从削发为僧后,谢绝住持各方寺院;他云游四海,每到一地、一山、一寺、一所,都诚心宣扬佛法,泽润四方。漳州有幸成了弘一法师的生命驿站之一。
弘一法师曾3次与漳州结缘,第一次是1937年11月4日,曾入住瑞竹岩;第二次是1938年5月7日,期间在南山寺方丈广心和尚的邀请下,到南山寺讲《金刚经》要领4天,僧俗四众百余人听讲;第三次是1938年12月1日,弘一法师来到漳州,住漳州东郊的石室岩寺约1个月,断绝与外界的来往掩关编书。他将自己在安海的讲经内容编写为《安海法音录》书稿,书中内容涵盖《佛法学习初步》《佛法十疑略释》和《佛法宗派大概》3部分。
在漳州的日子里,弘一法师多数住在梅园。梅园在哪里呢?我为了追寻大师的足迹,读着资料索骥,一路询问,终于找到了梅园。梅园位于尊元经楼内,与七宝寺同在浦头文化街,只相差数十步之远,梅园后进楼下供观世音菩萨,楼上为藏经楼,坐南向北面街。与梅园背靠为凤霞宫,坐北向南,前过一石板桥,经一小巷即到浦头新行街施厝。因弘一法师喜居雅致清幽的环境,故在浦头居住了5个月,除七宝寺外,多住在梅园。弘一法师持戒严谨,淡泊名利,广结善缘,为闽南各地信众所敬仰。我看过弘一法师的肖像,消瘦,脖子上青筋毕露似有皱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他的装束与神情是肃穆的,看得出是一个十分自律与自省的人,经过漫长的修炼,身上便有了宗教的慈悲。据记载,大师每次要坐上竹椅之前,怕椅子里头也许有小虫伏着,总是先摇动一下,好让它们走避,慈悲之心让人肃然起敬。大师生前生活简朴,50诞辰之时,其弟子细数其蚊帐破洞,有用布补,有用纸糊,坚请更换不许。入闽后,因蚊帐破旧不堪再用,方另购透风纱帐替代。为僧25载,所穿僧服,仅寥寥数套而已。
弘一法师在漳期间,曾经应邀赴塔口庵、山顶巷观音庙,讲经《普门品》3天。每当念及这段历史,我便心向往之。因为我每日去上班时,都要途经塔口庵。一想到走在大师曾经走过的路上,心便安然。1938年农历戊寅年闰七月十三,弘一法师在浦头梅园的尊元经楼右边大操场开讲《阿弥陀经》,尊元经楼念佛经会和城中诸念佛居士共计700余人参加,盛况空前至十九讲经圆满,那些听经者能够亲受弘一法师的教诲,是一生的幸事。
也许,在一次又一次的行走、讲经中,弘一法师心中响起的是自己所作的《送别》的旋律吧?“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望着延绵到天边的青草,弘一法师若有所思。歌词状尽人间的无尽风景,诉说着无常的离愁别绪。歌曲苍凉悠远,旋律舒缓悠扬,哀而不伤,神似阳关三叠的意味。弘一法师出身信佛家庭,加上受西湖佛教氛围的影响,从小就种下了世事如露亦如电等通达佛门的根器和法缘,于中年遁入空门,芒钵锡杖,青灯黄卷,水边林下,高蹈止息,一心早证无上菩提。其妻泣曰:“你不负众生,为何独独负我?”也许,弘一法师愧疚对不起深爱他的妻子吧?也许,弘一法师因为自己的出家让那么关爱他的亲人痛彻心扉而内疚不已吧?但是,有舍才有得,只有摒弃了滚滚红尘的诱惑,他才能在寂静的寺庙里潜心修行悟道。在冷冷的天光中,在清晨那一声鸟鸣里,在竹影婆娑中,在云雾氤氲里,他潜心写下著作。
要衷心感谢严笑棠与施荫棠。漳州这样的闽南小城,翠竹青青,心静脱尘,正好契合了弘一法师的心境。像弘一法师这种有大才之人,一生的终极追求始终是精神艺术享受和自我价值实现。人生的追求,有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以及灵魂生活,弘一法师少年时代享受过富贵物质生活,青年时代享受过艺术精神生活,再往上追求灵魂生活的皈依。人在追求物质生活的时候,很容易成为世俗的囚徒;只有脱离樊笼,方能成为闲云野鹤求得大自在。可以说,只有深刻经历过滚滚红尘的人,最终才能淡泊名利,放下红尘中的一切。
弘一法师在漳州期间以书法广结佛缘,把写字赠人当作普度众生的善事。信众多来求字,少来求法,有居士以为不无可惜。弘一法师笑道: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太过分别。我很喜欢弘一法师的书法,特别是他离别尘世之前的绝笔“悲欣交集”四字,和盘托出悲悯众生沉沦生死之苦、欣喜自己往生而离苦得乐的心境,因而这纸告别之迹别具一种撼人心灵的力量。正因为弘一法师的心志淡泊,才形成了他自己脱俗的书法风格吧?弘一法师每日早晨坚持写字,雷打不动。他用笔喜用羊毫,新旧大小不拘,用墨却甚为注意。每幅行数,每行字数,都预先编排,用心至极。大师恪守字之工拙,特别留意布局,上下左右,留空甚多。写字时吩咐贴身北子关上房门,不许多人在旁,恐乱心神。写字时,弟子屏心静气执纸,法师则聚精会神,落笔迟迟,一点一划,均全力以赴。五尺整幅,须2小时左右方成。法师的书法造诣,除了天赋其才,更是其勤学苦练而来,信众纷纷追随。
几年前,我曾到瑞竹岩探访弘一法师的踪迹。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我和文友相约来到闽南有名的佛门圣地瑞竹岩。眼前一座座具有唐宋遗韵的古刹飞檐红瓦黄墙,掩映在茂林修竹之中,一派重绿叠翠,令人神清气爽,真是一个僻静幽深适宜修行的好地方呀!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欢快地鸣叫,那是春天的精灵。一股轻盈云雾盘绕岩上,弥漫着一派祥瑞柔和的气氛。1938年5月8日,弘一法师移锡瑞竹岩石室修行,为寺里的僧人和善男信女讲解佛学,其间他为瑞竹岩书写了一副楹联:“瑞霭黄花皆佛性,竹林皓月尽禅心。”在瑞竹岩,弘一法师感慨万千,写下了著名的篇章《瑞竹岩记》:“余于曩月,弘法漳惠,鹭屿变起,道路阂绝。因居瑞竹,获睹胜迹。夙缘有在,盖非偶然。”看来,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缘分是注定的。春天的瑞竹岩是诗意的,登上临崖而建的广洽阁往下望,近处树木青翠葱茏,山花烂漫,令人心旷神怡。一阵风吹过,摇曳的树叶与亭台楼阁动静相宜,风景幽绝。我遥想着,瑞竹岩这一千年古刹以及古刹里的炯炯佛灯,曾经映照过弘一法师苦读经文的影子,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而瑞竹岩的宝刹,也因为弘一法师的驻足,越来越有灵性。
参观完大雄宝殿,一行文友就到广场旁用岩上的泉水沏茶,泉水清冽,冲泡出来的铁观音清香四溢,沁人心脾,仿若佛茶。难得离开城市清静半天,大家就这样喝着,谈着,时光不知不觉就飞逝了。此时内心的烦闷和杂念也被那飘溢的茶香一扫而空,俗尘涤尽,心中明澈似清泉。也许,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弘一法师也曾经驻足过吧,而漳州这座古城也因为有了弘一法师的足迹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