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中再次思考生与死的命题
——从日本电影《入殓师》重映谈起
作者:郭磊 王飞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近年来,在中国电影市场中,需要关注的一种现象就是国外一些经典电影(包含剧场版动画)以某种修复或批片的形式被引入国内并在影院中公开重映,比如《龙猫》(1988/2018)、《千与千寻》(2001/2019)、《海上钢琴师》(1998/2019)、《情书》(1995/2020)、《美丽人生》(1997/2020)、《菊次郎的夏天》(1999/2020)、《入殓师》(2008/2021)等。这些经典影片之所以能够重映,一方面正是由于它们在电影史上被赋予“经典”的意义,其不仅可以在保证口碑的同时,也收获良好的票房成绩;另一方面或许是处于全面数码转型之中的全球电影工业正在面临重组时刻,似乎借“经典怀旧”之名试图补偿这一重组所带来的危机“缺口”。在这个意义上说, 2008年由日本电影导演泷田洋二郎执导的《入殓师》时隔13年之久,经由4K修复之后终于在中国大陆影院上映,就显得别具意味——或许恰好由于这部影片所传达的精神层面的意义,能够实时地“应答”或“治愈”新冠肺炎疫情给全人类造成巨大创伤的现实指向。正如影片重映之时的海报宣传语:“人生的最后一次告白”,似乎召唤着人类必须学会“如何接受死亡”这一古老的命题。只有在这种现实情境之下,才能赋予这部旧作重新讨论的可能与意义。

  电影《入殓师》的日文原名,直译成汉语为“送行者”。“送行”本身作为“礼仪”程式的一种,在指称着影片主人公小林大悟所从事的工作——入殓师。“入殓”不仅作为传统婚丧嫁娶人事流程中的一项被赋予了“礼仪”的意义,而且也被赋予了人类生老病死旅程中的“送行”意义。在影片中,“入殓”这一行为是具有高度程式化动作的仪式,正如小林大悟在第一次观看入殓师前辈佐佐木生荣为女逝者尚美进行“入殓”之时内心的独白,即“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给她永恒的美丽,这要有冷静、准确,而且要怀着温柔的情感。在分别的时刻,送别故人,静谧,所有的举动都如此美丽”。关于入殓动作本身就携带着极重的仪式感,这既是入殓师尝试将逝者再次拉回到生者世界的努力,也是试图在重新召唤生者对逝者情感喷发的契机。正如影片中那位原本面露凶色的逝者丈夫在看到经历“入殓”之后的妻子时,也不由地向入殓师们道歉并致谢,发出“今天是她最美的一天”的感叹;也正如另外一位逝者的父亲看到自己儿子在入殓时被化为女妆的样子,以“即使扮成女孩子,果然还是我的孩子啊”的口吻,终于承认了可能因为性少数而寻死的逝者是自己的亲骨肉。

  对于大悟而言,“入殓”真正成为他内心所认可的工作,并使得他完全心怡于这一“礼仪”的契机,埋藏于他对父亲由拒绝理解到接受的过程。一方面,当大悟决定离开东京,卖掉昂贵的大提琴的时候,他对于音乐梦想的执着随着乐队的解散而破灭,当他回到故乡,重新拿出儿时的大提琴时,音乐在此时勾连起的是大悟在这片故乡之土上曾经关于音乐的一切,这无疑也是指涉父亲的一切。大悟在城市苦苦追求而求之不得的音乐梦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在故乡实现,这一方式的呈现终究在大悟父亲去世的场景中得到了显影。在影片结尾,大悟为父亲入殓之时,无意间发现了父亲手中握着自己儿时送给他的石头。此刻,他曾经无数次在拉大提琴时试图看见的父亲的面孔,终于从模糊不清到清晰可见。对于大悟而言,也正是在此刻,“入殓”真正成为了一种礼仪——他细细地为逝去的父亲刮脸,这不仅是为父亲“送行”的过程,也是他长大成人的礼仪,更成为连接他与父亲之间亲情断崖的桥梁。

  从影片日文原名“送行者”的角度而言,影片中“送行”这一行为不仅关联终止,也更多地呈现出开放式结果的面向——“入殓”不再仅仅表征着逝者“离开”世界,而且也意味着重新“出发”。“离开”与“出发”看似是一组对立的语词,实际上在二者所关联的行为动作中,是作为不同的状态而存在,即“离开”关联着经历,“出发”关联着启程,它们是死亡意义的两种不同表述,是在死亡降临之际对于过往或未来的两种状态。例如,影片在表现澡堂老板娘的棺材被火葬的场景时,摄影机以固定镜头从焚箱内拍摄被推入的棺材,后景是被虚化的送别老板娘的亲属朋友,随着焚箱慢慢合上,画面黑场,只传来机器闭合所发出的铁器相撞的声音。镜头在此处采用了焚箱内视点来拍摄,摄影机占据的是“逝者”的位置,这个固定镜头是一个“死亡”的视点,逝者看着生者将自己推入“坟墓”,颠倒了原本生者送别逝者的观看位置,逝者在此时仿佛不是在“离别”世界,而是在“告别”众人。同样,影片在表现燃烧棺材的场景中,摄影机又以固定镜头拍摄在焚箱中被焚烧的棺材,并没有采用老板娘儿子的主观视点,而采用的是与之前“逝者的视点”相似的镜头语言;但与此同时,生者也的确在通过焚箱的窗口观看这一场景,被烈焰照耀的箱框似乎可以作为一个通向死亡的窗口而被呈现在观众(生者)的面前,呼唤着每一个观众占据观看的主体位置。这一场景被呈现的方式从之前“逝者的视点”再到“生者的观看”,生者与逝者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已然区分不清“看”与“被看”的位置,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被打破,只剩下在滚滚火焰下逐渐显影的天鹅。

  在如今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反复回弹的严峻情况下,每个人都比之前更多地面对着生与死的局面与考验,《入殓师》告诉我们生与死的隔阂并不能阻断人们之间的情感,在面对更多生死离别的现实场面时,或许我们可以选择将“离别”作为“送别”,将“逝去”作为“开始”,正如影片中的“路上小心,我们会再见的”这句台词,以一份情感与和解作为桥梁,来连接我们对于逝者的思念。

  (郭磊系山西大学文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王飞系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