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明的心灵图像
——评李英杰的东方视觉观
作者:李楠  来源:中国艺术报

《太极Ⅲ·河洛象》作品之一 李英杰 摄

  艺术使一个时代不朽,艺术亦使一个时代复活,文明的传承与演进,便在其间化身为人类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鲜明形象。

  从上述意义上而言,当我被摄影家李英杰的新作《太极Ⅲ·河洛象》所深深震撼时,那份震动绝不仅仅来自于图像的神秘莫测、气势磅薄,正如我毫无悬念地被其所深深吸引时,那份由衷的赞叹也绝不仅仅源自于观看的目不暇接、惊心动魄。盖因李英杰所为,虽以太极、河洛象为关键词,却并非对传统符号的简单图解,也非对文明遗迹的牵强附会,而是以丰富精妙的艺术语言完成的一次影像考古,以独特而强烈的个人风格创造的一首视觉之诗。这是一部当代的“河图洛书”,它既律动于源远流长的文化血脉,亦映射着纷繁生动的现实图景,同时,闪耀着未来想象的无限星光。它是一个文明的心灵图像,也是这颗心灵的传神之作。更加可贵的是,它促使身处“图像转向”与“景观社会”中的我们去思考这样一些重要而深刻的问题:“中国摄影”——而非“中国的摄影”,究竟为何?在摄影这样一种产生于西方文明的语言系统之中,有没有东方视觉观的安身立命之所?当摄影不断突破自我边界、摄影越来越难以定义之时,摄影家又如何证明摄影的价值?

  李英杰拍摄《太极Ⅲ·河洛象》的动因,从事实层面看,是他长期在此区域内工作,由这一客观原因所推动。但这一客观原因显然无法解释他何以能将“太极”与“河洛象”演绎得如此汪洋恣肆、出神入化。显然,李英杰并不是以摄影来为“太极”与“河洛象”既有的符号系统做注脚,将内在的“传神”理解为外在“形似”的复制与平移,而是建构了一个全新的视觉系统,刻意解除了“形似”的干扰和束缚,以貌似最远的距离抵达了对象的核心:太极与河图洛书,都是人类与自然对话的产物,是远古祖先仰望星空之时从宇宙中汲取的原初智慧——中国文明造型之源在于天象;天象中的秩序、规律与变化,对应着地上人间的制度、规范与更迭。

  所以,他并不是仅仅在河洛完成“河洛象”,而是走出河洛,赴南海、探西藏、流连忘返于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南迦巴瓦山下,登临昆仑山脉,远至芬兰、冰岛、俄罗斯——真正的动机便是在全世界“体道”的过程,便是心灵打破一切划地为牢之后付诸行动的游目聘怀、酣畅淋漓。他不是在寻找影像的素材,而是在与大化中的自我相遇——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那个真正的“一”相遇。

  《太极Ⅲ·河洛象》则为我们展示了充沛而富有说服力的当代性。近年来,以抽象语言为之的摄影作品日渐增多。东西方的艺术系统中,都有抽象,二者既有相通之处,也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中国画抽象与西方现代艺术的抽象表现主义却是大相径庭。前者之抽象,是以自然物的形相去观看、摹仿、描绘,如太极图便是高度抽象化了的阴阳鱼,河图洛书是抽象化了的耿耿星河。再如各种生活器具之上的抽象纹饰与符形,以及它们的排列组合、移形错位、旋转飞升,也是在模拟自然界的生灵百态、斗转星移,并以这种奇妙的视觉效果打开天地之间灵魂相交的通道。因此,这类抽象中都包含着艺术的规律性,如对称、均衡、反复等等。而这种规律性,从另外一重意义上讲,是对确定性和可控性的认同和保留。西方现代艺术的抽象主义,则抽离了一切艺术的规律性,以完全随机、偶然与意外的线条色块组合来获得独一无二、绝对无法重复的艺术作品。这恰恰是对确定性的一种有意放弃,转而将纯粹到极致的形式本身,作为最大变量,营造一场不可预知的奇异之旅。

  令人惊喜的是,在《太极Ⅲ·河洛象》中,这两种抽象竟然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东方的气韵生动与西方的变形夸张互相生发,使得这些细腻的黑白灰颗粒由象生相、变化无穷。而观看,便成为一场非凡而极致的体验:观者无法预知视线的起始与停止,因为每一次象中游历都有完全不同的风景。理性与感性在此交响为美妙而和谐的乐章,直抵心灵。

  与西方不同的是,东方的科学是为了实用,实用是为了生活。而对于真实与否,中国人往往可以以心灵的超验为其作答。因此东方的抽象始终是有温度的,始终与生命的悸动保持一分和鸣。因此,直接地看,与思考地看,虽截然不同,却也可殊途同归。

  如前所述,这种可能在《太极Ⅲ·河洛象》中变为真实的观看体验。究其所能成者,一方面是因为李英杰坚持以直接摄影的方式剔除掉相机/技术与照片/观看之间的冗枝余节。这一坚持显示了他对于技术语言与思想表达之间关系的清醒认识。另一方面,他最大限度地表现了太极与河洛象这两个符号固有的象征性,将它们从刻板成见的藩篱中解放出来。象征虽然意味着文明,但同时也是意义的牢笼。被物化了的符号是没有生命力的,要使影像成为持续成长的无限可能,就要毫不犹豫地打开牢笼,让绝对理性的真理与人性本身的真理通过观看者与创作者这两个鲜活生命体之间基于作品的心灵碰撞得到统一与升华。其实,这也正是东方智慧的圆融与通达。

  中国摄影,是东方视觉观在当代艺术语境下实践与探索的成果体现,是以中国特有的艺术语言、特有的艺术精神,塑造、表达与传播中国独特形象的动态影像系统。它并非封闭自足于一国之传统,而是开放兼容于世界之文明。这种生生不息、源源不绝的创造力与生命力,就是摄影家内化于心、外诉诸形,用以不断证明、提升摄影价值的最好方式与路径。

  当然,这也正是李英杰的《太极Ⅲ·河洛象》给予我们的深刻启示,其超拔卓越、无可替代的艺术价值亦正在于此。作为“太极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它将“太极”的语义系统由显于身体的太极拳、示于精神的太极图层层递进,拓展、深化至创造这一语义系统的华夏文明,促使我们在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中重思太极的奥义:它不仅仅是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也不仅仅是一个古老神秘的图像,甚至不仅仅是中国人引以为傲的世界非遗文化,更是数千年来中国人的世界观、宇宙观与人生观的高度浓缩;它就是中国人以最简洁的笔法为自己所绘制的一幅最为贴切的肖像。

  当今之中国,正在向世界昭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当今之中国人,正在发奋图强、砥砺前行。面对如此波澜壮阔的时代,这部浩翰瑰丽的心灵图像,就是一位摄影家自信的应答。

(作者系评论家、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