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战友王治江倒在巴颜喀拉山中叛匪罪恶的屠刀下,长眠不醒五十多年了!我作为现场见证人,永生都难忘他那紧握冲锋枪瞄准敌人的英姿。我们在清理遗物时,曾经读到了他写在照片背面的入党申请书。这份入党申请书虽然只有五行字,他却用整个人生来酝酿!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包括我在内的那一代人真的已经老了,一切都变得陌生或者成熟。但是在王治江倒下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那滩鲜血永远那么清新,鲜亮。他还是十八岁,永远的十八岁。从那个清晨一直到此刻的这个傍晚,那滩鲜血一直不改颜色地装点着那片雪域高原!
那一天,是我们汽车连队攀上青藏高原后遇到的最冷的天气,茫茫雪野,处处似乎都是坚固的冰块和揪心的焦虑。扑面的寒风把人的头发都冻得要在帽子里立起来了。头天夜里突降的那场雪,仿佛没有带来丝毫的湿润。
王治江就是在这个早晨,怀着对军旅生活的热爱离开我们的。那天我们连队从花石峡兵站登车上路后,车队要经过蛮荒的野牛沟,之前他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对我交待了一件事:“乡党,我万一有什么不测,别忘了军用挎包里有我托你要办的事! ”我记住了,当时却没太当回事。
那个年代,青藏地区刚解放,时有小股叛匪从沟沟岔岔里窜出来骚扰军车,抢劫车上军用物资。偏僻的野牛沟是我们车队必经之地,一度成为叛匪集散地。这些匪徒自然不可能使我们草木皆兵,但每次经过野牛沟前,我们都必须把车辆检查好,然后拉开距离,一辆一辆快速过沟。万一哪辆车被叛匪拦劫,其他车不必停车照看,由压阵车上的连长或副连长对付。
王治江的死,那种惨不忍睹的场面,戳得我一辈子心肝疼。那天,王治江和驾驶员一死一伤。他从驾驶室里出来后躺倒在冰雪里,不常梳理的头发上沾满苦涩的泥土,额头有一指长的刀痕,右手食指紧扣着木把冲锋枪的扳机……
事后,我们分析了这辆车被毁的可能经过:由于驾驶员的惊恐,或车速缓慢或车子抛锚,才让匪徒有了可乘之机。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匪徒设了路障,颠翻了这辆汽车。
收拾他的遗体是在我们完成任务返回到野牛沟以后。当天傍晚我们就回到了王治江殉职的现场。他车上的物资被哄抢得七零八落,特别是那些要运到边防部队的各种肉罐头,由于笨拙的匪徒不懂得如何开启,多数都被摔扁或踩瘪了,奇形怪状,流淌了满地。汽车的引擎盖变得坑坑洼洼,两个车灯被砸烂了——他们以为灯是汽车的眼睛,把眼睛捅瞎,车就无法走动了。
王治江躺在离汽车百米处山坡下一个低凹处。呼吸早已停止了,地上凝固着斑斑血迹。惟有他胸部一处的伤口,还在不时向外渗着血滴,那也许是他心脏里的血吧……
现场的迹象表明,当时王治江面对匪徒进行了顽强抵抗,但是寡不敌众,数十个匪徒,他无论如何是对付不了的。
战友们围着王治江的遗体,默然不作声,只是悄悄地抹着眼泪。
这时,天空扬扬洒洒地飘起了雪,越飘越大。王治江安静地躺在铺着枯草的地上,雪花不断地落在他身上。奇怪的是雪花飘在他身上立刻就融化了,化作亮洁的水滴。这使人想到他的身体还是热的,甚至想到他并没有死去,脉搏仍在跳动。数十年后,我常常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假设有今天这样的医疗条件,退一步说,当时有医生在场,指不定王治江还有被救活的可能。
每当想到这里,一种美好的愿望常常使我觉得王治江并没有离开我们远去。他一直朝气蓬勃地活在我们心里。这,就不能不提到他的那份没有写完的入党申请书!
和治江的遗体告别时,我们在他的身旁静站了足有半个小时,当时副排长于承欣突然蹲下身子,抓起治江的头发,扯着长长地哭声喊道:“治江,你醒醒,你看大家都看你来了!全是你很熟悉的战友,你醒醒吧! ”他用劲太狠,竟然抓下来治江几根头发。他说他要把这些头发保存起来,等到探亲回家时,送给治江的新婚妻子。他俩是同乡战友。之后,他脱下皮大衣,给治江盖在身上,他特地用皮大衣毛茸茸的羊毛遮掩了治江那满是血迹的脸。正是这件佩戴着上等兵军衔的皮大衣,给治江送去了军营最后一丝温暖,也成了他唯一的陪葬品。
发现王治江的入党申请书,正是在他叮嘱我要关注的那个军用挎包里。那里面有一个部队发的笔记本,笔记本首页夹着他的一张半身黑白照片,照片下端印制着“西宁照相馆”的字样。照片背面是他写了一半的入党申请书,那是用铅笔写的五行字:“我叫王治江, 1939年8月出生在陕西扶风县,家庭世代贫农。父亲在旧社会给财主家里扛长活,母亲纺织挣钱,我跟着哥哥放牛。一家人吃的饭上顿下顿都清汤寡水,能照见人影。我爱党爱新社会爱军队,希望党支部考验我……”每次回想到这里,我都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当时正被大爱大痛点燃着,启悟着,净化着,让我觉得他的生命仿佛可以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穿越,重新站在我们面前。
在青藏高原亿万年的变迁历史上,一个士兵在一瞬间里发生的故事,一份写在照片后面的入党申请书,已经被时光锤炼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