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以流水的姿势》 《八桂颂》之后,诗人石才夫近期又推出了新诗集《流水笺》 。这部诗集收录了作者近五年来创作的诗歌。这些作品大都以日常生活素材入诗,散发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流水式的记述看似漫不经心,细究起来,恬淡的文字中却不乏深层的文化意味。世间万象在诗人不动声色的点染中被激活,借由异质化想象开启丰富的思辨空间。下面从三个方面谈谈这部诗集“去书斋化”的美学特征及其意义。
首先是诗歌对在场经验的呈现。这部诗集以“流水笺”命名,似乎预示了一种生活化或世俗化的写作美学。事实上亦如此,翻开诗集,一股浓郁的日常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从题材处理或写作方式看,石才夫的诗以鲜活的现场感标识出一种直接现实主义美学,接近于于坚所提出的“民间写作” 。这部诗集贴近生活,贴近世俗,在日常经验的提炼、过滤中完成“现实”的审美转化。开篇《在春天行走》就是对平日生活经验的呈现。诗人在春天绕着南湖行走,一路上伴随着城市标志性景物,南湖、韦拔群李明瑞雕像、游船码头、南湖大桥、榕树、开花的木棉等对诗人来说都无比熟悉,而那些芸芸众生的面孔中,跳舞的大妈、蹒跚的孩子以及健康丰满的女子,显示了一派人间烟火气象,最后以大肚子女人点睛,预示着春天孕育万物的主题。 《扶贫记》同样来自作者对现实的关切,写自己下乡扶贫的见闻,通过贫困农户身体、家境好转的描写反映了乡村贫困面貌的改善,同时又以田间劳作的画面传达了脱贫攻坚任务的艰巨性。
诗人把生活的原生样态呈现给读者,凸显了诗歌写作的在场性和民间性。其实,在诗集中这类作品还有很多,如《午后》 《姓氏笔画》 《妇代会》 《 L型经济》 《冬日,正午》 《天行健》等,这些作品与诗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蕴藉其中,体现了作者对社会、对生活、对自我的审美认知。特别是以家族记忆透视世事变迁的诗作,试图揭示时代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给人所造成的尴尬生活状态。诗人以不无忧伤的笔调展开对话,在回乡的意外发现中叩问“活着”的意义,抒发一种世事无常的喟叹。应当说,这些诗作都是来源于诗人切切实实的生活体验,通过一种在场的经验呈现来解读生活世象,突显了诗歌写作对现实的敏锐穿透力。
其次是知识分子视野、人文气度与“大我”情怀。这部诗集简约的文字中包裹着丰富的文化意蕴,洋溢着充沛的人文气息和家国情怀。诗集中大量作品展现了诗人旅行的轨迹及其在行走中对人生的种种观察和思考。旅途中的风景难免会触发诗人的感慨,但石才夫的诗不满足于对景物的描摹式呈现,而是在对景物背后文化底蕴的开掘中表达一种文化认知与人生况味。 《绍兴记》记述了作者的一次绍兴之游。鲁迅故里、兰亭、沈园、咸亨酒店、乌篷船、女儿红等著名景点和物象一一呈现在诗中,每到一处,诗人与所见之物都发生了强烈的精神共振,如“兰亭”一节:我们看每一笔点画/如高山坠石/如千里阵云/如万岁枯藤/如眼前日月/往岁情伤。若不是作者有丰富的书法实践经验,恐怕很难对王羲之书法作出这样形象化的注解。
石才夫的诗歌不仅侧重对人文景点文化底蕴的探寻,也在对现实与人生的抒写中昭示出浓烈的人文气息与家国情怀。 《流水笺》以轻松的语调作别青春的烂漫,一方面是对逝去青春的不舍与追怀,另一方面又彰显出以浪漫精神面对未来的人生姿态。另一部分诗作中,作为知识分子的人文气息演变为一种家国情怀。 《保罗行记》记录了诗人在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见闻和感受,但两种人文地理的比照中处处渗透着中国经验。
最后是以异质化想象或者错位想象开启思辨的空间。作者力图打破事物在物理空间的常态化想象,而将其移植到对立的异质空间,从不同角度来打量和观察,以发掘事物的新奇感。 《一株梅花》用两种视角观察梅花,一种是日常视角,人们“一厢情愿地给她立了牌坊” ,在北方,在画家笔下,在诗词里,梅花是傲雪的。诗人开始反省,他曾经还“为她写过世俗的赞美” ,那是因为过去“有眼不识梅花” ,当然这是一种假象所造成的:在未开花之前,梅树“样子和周围的树区别不大” ,然而这种假象遮蔽了事物的丰富性,以至让诗人用一种“世俗”眼光去赞美梅花,加入为梅花立牌坊的文人行列。之所以写下这首诗,是因为诗人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在暖冬的南方,梅花又是什么样子的?这个问题的提出开启了新的审美向度。至于暖冬里的梅花究竟如何,诗人只用了一句来总结:她小心翼翼地开花/仿佛做错了什么。
那些富于思辨意味的作品中,人与物的关系成为诗人观照事物所建立的审美维度,而诗歌话语的理性轨道在信任与可疑之间的思辨张力中获得延伸。如《只有石头是可以信任的》中对“石头”的认知:石头只有坚硬无比/才是柔软温暖/只有沉默不语/才是真实诺言/只有低入尘埃/才能长成山脉。三个“只有”是对“石头”品格的赞美,这是从生活中提炼出的哲理,而思维方式上却反其道而行之,或者是力图打破常态化想象,从看似矛盾的对立面建立一种思想上的相通点。又如《有的词语从未在我的诗中出现》 ,这首诗以庄严/世俗作为展开审美想象的框架,企图以诗人身份表达一种世俗化的诗歌写作理念:我的责任/是在俗世的言语中/将试图逃避的声音/捕获。诗人的职责是“捕获”那些“试图逃避”的世俗之声。因此,石才夫诗作极少出现类似“加冕”这样神圣庄严的词语,而更多的是立足于个体的生活体验,以日常事物入诗,表达对世俗人生的观察与思考。
与“知识分子写作”的专业化诗歌美学相比,石才夫的写作是一种“去书斋化”的写作,它更切近生活,更逼近人本,也更亲近中国诗歌传统,试图把诗歌写作导向本土经验个人化书写的诗歌常道上来。而与“草根写作”相比,这部诗集虽说直接来自诗人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以日常审美直接回应现实,有着真诚质朴与写真写实的原生魅力,但它避免了“草根诗歌”审美视野的狭窄与写作的平面化,也突破了其“社会学意义大于文学意义”的写作格局,而在处理现实题材时,石才夫更能凭借一种宽厚的睿智直面现实,将万事万物纳入自己的审美视野,以看似闲散却锐利无比的方式建立诗歌的意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