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坠入山林,我从田铺回新县县城。新铺的沥青路,泛着黏黑,像根绳子,捆扎着覆着山林的丘。坐在后排,大巴像蛇,顿着尾巴,头顺着山径,仰头呼哧喘着气,吱啦哧溜着。我有点晕车,低头扒着前排椅背,想着自己骑在龙背上。偏头眯眼窗外,漫天的晚霞,衬着叠皱着的山峦,九月的秋风中,满目的松头,手牵着手,晃身吟唱着。俯瞰又是林间泛着青光的阴森森的水面。压着冲涨的晕嗝,闭眼想:古人聪智,这番景致,神仙当在彩霞间,阴冷的秋潭中,不是妖,就是怪。丘林丛中,蠕动着的便是那一窝窝贴着家族标签的人。
是夜无食,蜷曲床榻,醒后浅浴,怅然靠床,嚼了片饼干。搓着手机上的照片,心绪似潜在夜色中的竹林,随风曼舞。茫然中随着习惯,熄灯瞥着窗风撩起的纱帐,懒得爬起闭窗。思绪就像卡带的录像,时断时续中褪去颜色,变成黑白的飘带。
深秋的渭北塬上,阴雨霏霏,我踩着冒着水泡、叠着脚窝的泥路,趔趄着来到村头的壕下。推开果林中的小屋,爷爷躺在炕上。我摸着渗凉的炕席,将虚弱的爷爷揽在怀里。他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抽搐着,慢慢抬起手,指着学校方向,喘着气问,你爸人哩?我摸着他的脸颊,泪眼婆娑说,在学校上课。爷爷摇着头,喉结蠕动着,垂下手,失望地摆着。我低头搓着他泛湿的眼眶,哭嚎着爷爷。他的身子挺了下,倏然软溜了。我猛然坐起来,摸着额头的冷汗,喘着气,瞄着亮起的台灯,方知做了个梦。
爷爷离去二十年了,也曾在我的梦中闪现过,如此真切的情景,未曾有过。盯着亮起的房灯,我伸手摁灭。我纳闷那灯是不是爷爷想看看自己的孙儿,随风进来摁开的。熬到天亮,我拿起手机,惶恐中,给父母去电。他们纳闷。得知二老安好,我僵住的心,瞬间放松。我扯开窗帘,对着大别山的晨风,深深吸了口气。
拿着盘子,随着人流,盛上早餐,挪椅坐下。深圳文联的冠宇侧身偏头,拿起手机,低声耳语,远辉走了。我夹着豆干的筷子停了,咀嚼的嘴巴僵了,两眼无光地愣了瞬间,扯过他的手机,盯着远辉的照片,想起昨夜的梦,一脸茫然。草草喝了口粥,我低头软着身子,荡在学院外。欠身跨上山丘,噗拉坐在起着晨露的秋草上,我捏着裤兜,摸出香烟,捻出一根,叼着低头燃起,深吸一口,懵乱地靠在树上,透过喷起的青烟,瞄着河溪水面的霞光,我搓着脸颊,与远辉交往的画面,直在眼前晃动。
多年前,东莞报社做了个文事活动,研讨我的小说。嘉宾落座,看着远辉的桌牌和桌牌后的远辉,觉得眼熟。研讨会结束,走过去叙谈,知道他也在华南师大为师数年。那时我住在华南师大中区二十三栋,边上就是教工饭堂。中区单身教工宿舍,是单边楼。每逢吃饭的时候,成群的教工,端着饭盆,躬身蹬着走廊的护栏,看着打饭的男女教工,嘻哈品评着。远辉长着有点松弛的娃娃脸,穿着竖条格白衫,总是提着个红色暖瓶,拿着饭盆。见到人,只要你给他个表示,他都是咧嘴宽厚纯真的笑。
有了远辉的微信,数次活动遇到他,聆听他富有哲思的文论,想到华师的他,虽经世事磨砺,依旧保持着那时的本真。我到文联工作。他和桥生探我,让我感到命运中无须言说,却深埋于心的那种真诚和相知。梅雨时节,我到省城公务,来到羊城晚报的园区,推开远辉办公室的门,我在书堆间的沙发落座。他递上杯茶,指着书柜我送的书,谦和地笑着说,要给我写个评论。彼此看着,言语不多,没有客套,更没有客套后无言的尴尬,一切都是那么随意和放松。起身告别时,他执意将我送到楼下。我坐上车,摆手让他回去。他站在飘着雨丝的回廊边,笑着招手。车过闸口,我摇下车窗,伸手递卡,猛然回头,见他依旧站在那里,默然地望着我。
远辉的微信少了。有时搓着他的微信界面,我虽有疑惑,也没有多想。饭局间,听闻他病了。我倏然间靠在椅背上,思绪从嬉闹场面中断开,抽着烟,仰头瞄着吊灯下蒸腾的烟雾,暗暗祈祷他能挺过来。几度想去探视远辉,想起他憨厚的笑容,我又不忍心在病床前和他对望。没有病床的牵手安慰,在我与他互动的现实序列中,他依旧是健康。我宁愿唯心地守护着自己现实的不近人情,也不愿将他安放在病人的位置上。病房见到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人一旦有了重病,生命体验就会跌到另个界面。健康者的体恤探视、温情抚慰,可能会让病者感怀命运的不公。
穿着红军服,戴上八角帽,学员们穿行在烈士的雕像和坟冢间。站在雕像前,我想着远辉,想着他穿上红军服,和着腼腆的笑容,此刻就在我们的队列中。火车南行,不断有朋友发着悼念远辉的短文。我靠着车窗,愣愣地打量着窗外一闪而过变形模糊的景物,遐想着生命坠落的隧道中,世界是否也是这般抛弃一个生命个体,个体是否也是这般回望着曾经熟悉,倏然间变得陌生的世界。
远辉是世间的一抹青辉,他的诗歌和评论还在青年的年轮上,肉体却残忍地收走了他创作的笔锋。远辉,你站在彩云间,同你心中想见却难于见到的大师们,促膝论道,那也是一种荣光。远辉,在那遥远的地方,你一定会更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