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姑娘 金城
过往春节,我大多选择出国,一方面躲开周遭阖家团聚与自己形单影只的尴尬对比,同时可以关闭手机,了无牵挂地寻找心心念念的诗和远方。我曾经跑到印度南部进行18天的写生,去柬埔寨吴哥窟绘制那些仿佛是天外飞来的石头神像,也会参加一些有趣的艺术活动,如通常每年一月最后一个周末举办的法国昂古莱姆漫画节,时间几乎都在中国农历新年的前后,那里不仅是漫画的海洋,也是欢乐的海洋,新朋旧友在一个仿若中世纪小城的地方不期而遇,分外惊喜。
今年,由于疫情影响,居家生活多日,在此期间,让我从艺术上更加客观地审视自我、审视他人与这个世界,同时在技法上产生突破和改变。
《麦田里的守望者》作者塞林格说:“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这句话对我影响至深,记住、忘记、改变、接受,构成自己人生的基本态度。
当我们处身于变化当中,没有什么比快速适应更加重要的了。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我以墨为友,安心创作,心无旁骛。间或整理照片回忆过往,遥想故人,思念远方的孩子们,让自己深陷于时而甜蜜时而苦涩抑或说是五味杂陈的情境当中,慢慢享受那份漫长的孤独与静谧。真的,非常享受,生怕这样的日子溜得太快。
某一日,我将旧作《明姑娘》部分画面进行了重新绘制。 《明姑娘》连环画总计55幅,包括1幅彩色封面作品,如今原稿早已不知去向,当时只注重过程,没有保留原作的概念,以为有了出版物便拥有了一切,其他皆不重要。
就好像我在2017年于杭州西泠拍卖公司拍得百余幅《梅岭星火》连环画原稿,是我和王时上世纪80年代初合作完成,交稿、成书、发行之后,却完全忽略了作品原稿的去向。
那一次的西泠春拍,我在激烈的竞争中拿下这件拍品。当西泠的工作人员专程将它送来广州,我惊喜地发现,其中不仅有厚厚的一大摞正稿、彩色封面,还有当时使用过的带着墨痕的脚本册子,以及我从未见过的出版社的签审单,责任编辑李维康、赖兆钧的大名历历在目。当时特别激动, 30年前的作品完璧归赵,像走失了的孩子重又回到自己身边。
谁呀 金城
那是1982年,我二十出头,尽管内心不失奔放,还组织诗社,经常写一些爱情歪诗偷偷塞给心仪的小女生,但外表异常害羞,见到女生会脸红,尤其不敢跟好看的女孩相处,否则会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手不知往哪搁,对女性一无所知。
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天,北京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将一册脚本《明姑娘》寄到我当兵的一个叫“桥头”的冰雪覆盖的小小山沟,介绍说这是《连环画报》的重点题材,邀我进行创作,自此开启了我的女性角色创作生涯,我努力看书了解女性,蹑手蹑脚地走进女性生活,了解她们神秘的内心世界,并根据自己对角色的不断揣摩,三易其稿。该作发表在1983年5月号《连环画报》 ,作为首篇并上了封面。彼时该刊每期发行160多万册,与《大众电影》并列中国杂志发行第一阵营。
当年收获无数封读者来信,它们纷纷由《连环画报》从北京转来,装满我的几个抽屉。记得有一个小姑娘在中苏边境一个叫“孙吴”的地方,不远千里追随我到望奎县城,执意要跟随我画画,弄得我手足无措,幸亏第二天她父母派哥哥赶来把她劝回,救了我的驾。
后来我的女性题材创作一发而不可收,接连发表了多个作品。有人误以为善画女性,那么现实生活中他一定是个“情圣” ,这个推断对其他画家而言是否应验,我不得而知,但于我不符,恰恰相反,因为自己不善于与她们交往,所以心中的女性形象自然升华,她们对我而言充满神秘色彩,甚至带有某种魔力。也许,正因如此,我时刻葆有一颗发现女性之美的好奇心、表现女性之魅的创造欲。
后来的后来,也就是养猫之后,我对女性的了解开始升华——猫身上那种慵懒、敏感、黏人,以及爱理不睬,与女人性格又有着很高的相似度。读懂了猫性也就读懂了女人,女人如猫。
前几年创作《人间四月天》 ,有人评论说我塑造的林徽因外表纯美,亦具内涵,有一种圣母般的高贵气息。实际上我画林徽因并没有刻意拔高的意思,只是在创作的过程当中,内心始终怀有一种对女性的理解与尊重。
媚影 金城
记得半年前广州购书中心举办我的“写爱”个展,同期举行了一场名为“画家眼中的美好女子”分享会,对话环节主持人木每问我,在对中国女性良好印象调查中,林徽因高居榜首,大家都很喜欢她,假如生活当中有机会认识林徽因,那么你会不会去追她?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然不会。为什么呢?我说,我会像金岳霖一样,争取成为她无话不谈的朋友,也做她的“隔壁老金” ,此言一出全场轰笑。
其实对女性的了解也是一种感性的认知,只言片语终究难以言表,好在有绘画,让我通过形象思维,慢慢发现自己对女性认知的变化与沉淀。对于我来说,促使这微妙作用发生的,也许就是岁月吧。
关于《明姑娘》这幅新作,重绘时我把色彩变成了黑白,把写意的用线变成了接近标准化的线型,想赋予该作新的时代气息。这个风格就好象通常意义上的Logo设计,比如星巴克Logo中的美人鱼形象,曾经给予我很大启发。我希望自己的绘画可以更清晰、更简洁、更有力量。
新旧两幅《明姑娘》放在一起,技法上想必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观感上一定产生较大差异,我希望读者可以在对比中,感受到时光的流逝,岁月长河的奔腾不息,以及世间万物的生命延续。
前几天偶尔看到“北美崔哥”的一个小视频节目,讲述他见到80年代风头强劲的上海歌手张行的故事,视频中张行在酒桌上即兴清唱:“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心里咯噔一下,青春的记忆瞬间涌起,内心开始翻江倒海。
1983年,二十出头的我,与一些怀旧电影、老照片一模一样,烫一爆炸头,脸上卡一副大大的墨镜,镜片上贴着的外文标签舍不得撕。
当时靠画画的稿费买了我人生第一件奢侈品——双卡录音机,整天提在手上,穿着学校老师见了会立马给剪开的超阔喇叭裤,行走在烟尘滚滚的小城马路之上,格外招摇,典型一个“哈港”青年,一些人见了会绕路走开。那时的我,是一个主动放弃高考的叛逆青年,作品已经登上大江南北多个杂志,包括《连环画报》《富春江画报》 《故事画报》等等,甚至靠稿酬收入成为当时人人羡慕的万元户。我与同时代画友王时、徐言结成伙伴,一起生活,一起画画,既有合作也有单挑,曾经于1984年在黑龙江省美术馆举办我们的连环画群体展。
今天想来,我们组成的应该是中国最早的一间个人工作室吧,故事不是发生在北上广,而是北方边陲一个叫“双龙镇”的望奎小城。虽然,如今的连环画已经风光不再,但是,既然天空有鸟飞过,必将留下它的痕迹。
如果说,当年创作《明姑娘》是岁月给我今天埋下的一枚彩蛋,不如说是上世纪80年代,曾经被压抑的、人所具有的某种激情得以释放,完全按捺不住,期待表达,期待表现,想给自己以及世界创造惊喜与奇迹吧。
那个激情是什么呢?是冲破梏桎的思想解放,是久旱逢雨的淋漓尽致。我想,这也许是那个时代所有文艺青年的精神内核吧。如同诗人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是独属于我们的80年代,虽然昙花一现,却留下了永恒。
今天的我,很像一位80后作家所写:从外表看,面孔越来越像唐僧,发型越来越像沙僧,肚子越来越像猪八戒,只有灵魂还在追随着孙悟空——上蹿下跳,翻江倒海。
是的,灵魂越来越丰盈,情感越来越脆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说长挺长,每一个事件都充满了各种体验和峰回路转。说短也很短,一辈子其实不过几万天,来来回回也绕不开地球的自转。只是我只知道,每个瞬间都是生命重要的一环,我们必须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