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是曼殊大师离世百年,重溯大师风采,让我不禁想起在我及众多读者与曼殊大师之间架起重要精神桥梁的一位老报人李蔚先生,以及与他的交结。
李蔚是88岁的《光明日报》资深编辑、记者。1985年夏天,我也在《光明日报》当记者,报社派我去广东采访,驻记者站大约半年时间。当时报纸的二版开辟了一个“祖国文化名人寻踪记”的专栏,颇有品位,是不少喜好文史的记者钟情的文苑。而李蔚那一段刚好在报社记者部值班做编辑,我发去的不少稿件都经由他处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尚无手机、互联网之类,查找资料不便。去广东之前我做了不少功课,有心要在完成时事报道外,再写几篇心仪的“寻踪记” 。记得最初选项有唐宋八大家的韩愈、 《过零丁洋》的文天祥等人,却无苏曼殊。在大学任教的父亲知道后,建议我追寻一下广东籍的“苏曼殊” 。他说这个清末民初的文化奇才值得开掘一番,近几十年中颇受冷落,淡出人们视野。他还给了我一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苏曼殊小说诗歌集》 ,让我了解其人。
于是,酷暑季节,我在广州小北路旧北园5号《光明日报》记者站潮热无比的宿舍里,身上涂着风油精,一边不停地摇着扇子,以防蚊虫叮袭,一边悉心阅读苏曼殊的小说与诗歌,一连许多天。
苏曼殊——这个陌生人物一下子闯进了我的视野,从全然不知到怦然心动的喜欢,也就很短的时间。曼殊大师一生短促, 35岁辞世,但他奇特的命运和天才的文学、翻译、绘画成就,却如一束彗星划过,在近代史的天穹光亮耀眼。
苏曼殊(1884 - 1918)原名苏戬,号子谷,一生坎坷飘零,性情怪诞,在出世与入世间挣扎,有着超人的洞见与彻悟,被称为“诗僧” “情僧”和“革命和尚” 。他是20世纪初为读者“倾倒一时”的南社诗人和小说家,留下了《断鸿零雁记》 《绛纱记》等脍炙人口的小说和百余首清新绝美、凄婉空灵的诗歌,其流行程度,鲁迅概括为“曼殊热” ;他精通英文、法文、梵文、日文等多种语言文字,与严复、林纾一道被誉为清末“三大翻译家” ,他第一次将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翻成中文,还翻译过拜伦、雪莱、彭斯等人的诗歌和印度小说;他开创性地从事过中华古诗的英译本编选和翻译工作,将《诗经》 《木兰歌》 《长恨歌》 《采茶词》等和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等名家诗歌翻成英文,结集出版;在绘画上,曼殊尽显天才的创造力,四岁时就能“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 ,其后的画作清幽绝俗,在画坛上独树一帜,被画界称之“透逸之气,时人无能望其项背” ……
带着探解曼殊大师人生之谜的强烈愿望,笔者开始寻找他的踪迹。根据柳亚子先生曾经考察曼殊身世的提示,我得悉曼殊的故乡在清末属于“广州府香山县恭常都戎属司百沥港良都四图五甲” ,经百年岁月流逝,名称与隶属迭有变化,如今称之——广东珠海市前山区南溪乡沥溪村。
采访中,我惊喜地获知:珠海文化部门不久前刚刚发现了苏曼殊故居,还未及清理修葺,也未对外公布。这让我异常兴奋!作为新闻记者,我赶上了一次探究曼殊之谜的极好机遇,也有幸获得了一次几十年来首次对外披露“曼殊故居新闻”的最佳契机。
在珠海市文化局帮助下,我对曼殊故乡的采访收获颇丰,但令人生叹之处也很多,比如曼殊少时故居非常狭小,如今残垣断瓦,屋顶枯草丛生,几近毁圮,且村民中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位叫苏曼殊的文化巨人;再如,我接触到的曼殊宗族后人竟不识字……
曼殊故居湮灭百年之后是如何发现的呢?采访得知,乃是海内外多位致力于曼殊研究的学者协同珠海市政协努力的结果,其中功劳卓著者数柳无忌先生(柳亚子之子、美籍华裔学者)和广东顺德教育局的马以君先生。
马以君早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南社历史和苏曼殊作品多年,出版过《燕子龛诗笺注》 。自1982年开始,他数次来到曼殊故乡,寻找到了苏曼殊的一份珍贵的家谱,发现了曼殊的故居。这些都得到了苏氏家族中高于苏曼殊辈份的苏华根、曼殊堂弟苏维禄之女苏绍惠(中山三乡平岚小学退休教师)等人证实。由此解决了苏曼殊身世研究中长期含混不清的问题。
我的“寻踪”很快写成,但稿件寄出后,心中仍存忐忑,我担心苏曼殊这个“久违了”的清末民初人物会不被编辑重视,或者由于评价不一,稿件被否。
结果大出所料。李蔚迅速给我反馈,十分赞许,他认真编辑,字斟句酌,使文字更为精炼,更为扣紧主题。他在扶持这篇稿件中所付出的努力与热忱,超出了我的预想。稿件很快就刊登在1985年8月4日《光明日报》二版的显著位置。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李蔚对曼殊大师情有独钟,几十年念念不忘。而且正在筹备写作《苏曼殊评传》 ,为此,他还专门给我写信,让我再详述采访所获的更多细节。
李蔚大我22岁。1983年我进《光明日报》时,他51岁,头发已显花白。虽说我们是报社同事,互称“老李”“小李” (当年在报社无论职务高低一律不称头衔) ,但他是我心目中敬重的前辈和老师。
起初在我的感觉中,作为老新闻工作者的李蔚最大的特征是正直耿介、有胆有识、眼光敏锐、笔力雄健、经验丰富。其出色的报道也曾为发挥新闻监督作用和新闻记者如何写好批评报道树立了榜样。但是通过苏曼殊一稿的交结,我发现了“老李”的另一面:他的内心深藏着非常绵软、丰富和至为真纯、善良的情感。没有想到他对苏曼殊的情感,竟缘于少年时对曼殊小说的一次阅读,所产生的强烈心灵共鸣,以至视作者为终生的知音朋友。李蔚对我说,他自己幼年丧母,在孤寂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这点和苏曼殊童年失去母爱的身世相近,“自己十三四岁时读了曼殊的小说,第一次忽然懂得了失去母爱的悲哀和自己感情上的空虚……”而曼殊的小说“更给了我以极大的安慰。一位素不相识的人,这样了解我、体贴我。使我深为感激。从此暗暗地引他为人生最亲切的知己” 。
到了改革开放的上世纪80年代初期,李蔚再次买到了曼殊的作品,间隔三十个春秋。在过去的阶段,很少有人顾及清末民初旧时代文学遗产,以致五四时期的作家,被肯定和关注者也多集中于鲁迅一人。“文革”结束后,李蔚才与“知己”重逢。他回忆当时像“突然见到了音讯隔绝多年、生死未卜的少年时期的朋友,欢欣之情非笔墨所能形容” ,继而他开始四处寻找苏曼殊的更多作品包括诗歌、译文、日记、散文和随笔来读,并情不自禁地研究起苏曼殊来,萌生了为苏曼殊立传的愿望。
李蔚发现此时对曼殊的认知已发生了深刻变化: “从曼殊作品中感到的,已经不再是慰藉,相反越读越同情起了作家自己。 ”他决心要通过传记“把曼殊作为一位朋友介绍给广大读者” ,让读者尤其是青少年朋友“了解曼殊的不幸,同情他的遭遇,理解他的作品,痛恨他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社会,决心为创造新的生活而不懈努力……”
八年之后,李蔚撰著的《苏曼殊评传》 1990年9月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毫无疑问,这是李蔚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为苏曼殊研究作出的重要贡献,可谓是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全书34万字,采用了近80年来海内外400多种书籍、报纸、刊物上的资料,在对其可靠性一一进行谨慎考证、辨识、研究的基础上,展开写作,对曼殊复杂的像谜一般的命运故事、跌宕起伏的革命经历、炽热放达和惆怅哀痛交织的矛盾性格、特立独行超凡逾俗的境界和古怪形迹,广泛而深挚的友情交往,以及对他多姿多彩的文学、翻译、绘画成就,几乎无一遗漏地进行了详尽介绍与评述。
如果没有对苏曼殊的深入研究,怎可能完成这样一本煌煌传记大作?如果没有对曼殊特殊的至纯至笃的情感,李蔚为何要倾注八年心血,朝于斯、夕于斯地倾心笔耕,非要让这个久违的旧时人物,复现于今世而不甘休呢? !
我想,这是一种割舍不了的真情驱使,一种至善的境界所召唤的劳作。
——流芳还是湮灭皆在人的心中。
更让我无比钦佩的是,从《苏曼殊评传》出版至今已近20年,李蔚前后花了20多年时间为搜集、编辑和出版曼殊大师遗画的经历,可谓又创下一个奇迹。曼殊留下的绘画作品不算多,据李蔚研究各方资料,认为总计应该在300余幅,但曼殊天才的绘画作品无一不让观赏者叫绝。一生作画不下数万幅的国画大师黄宾虹曾说:“曼殊一生,只留下几十幅画,可惜他早死了。但就凭那几十幅画,其分量也就能敌得过我一辈子的多少幅画! ”曼殊绘画多赠友人,七零八散,下落不明;也有不少在他生前与离世后刊载于一些报刊、书籍。由于年代久远,要搜寻这些早已尘封于时光中的遗迹,散珠成串,重见天光,极其困难。
李蔚咬定青山不放松,发愿尽一切可能编出最全的曼殊遗画集。他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写作《苏曼殊评传》开始,就十分注意搜寻曼殊遗画,除却自己四方奔走,也委托多位友人鼎力协助,先后进入国内30多家图书馆、博物馆和文化馆及多所大学和科研机构,细致查找与潜心辨识,并间接得到日本图书馆和英国友人的帮助。每找到一张画作,就拍成照片,并依据相关资料进行考证予以说明,讲清画作的来龙去脉……最终形成画集《曼殊妙跡百帧》并自己出钱印制百本,并不营销,皆赠送给国内外的图书馆和友人收藏。画集共收集刊印曼殊画作109幅,其中生前发表者32幅,去世后至今陆续发表者60幅,从未发表者19幅。作品约有四分之一是从原作直接拍摄,其余为国内外图书馆所藏绝版书刊中翻拍。李蔚不仅对几十幅重要作品逐一进行了说明,还提供了尚待搜集曼殊绘画的线索200余条。
在历史长河中,并非所有优秀的文化遗产,都能得到应有的传承和光大,许许多多瑰宝会被漫长的岁月湮灭,化作无人知晓的沙尘,渺无踪迹。而那些将灭而又未灭的“沙尘” ,有时又会突然放射出光芒来。这些光芒,哪怕如同萤火虫般的微弱,都将星火相传,其中亦揉进了后继人心中的情感之光。
由是亦想,多年之后,会否还有像李蔚这样的知音怀念曼殊,情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