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贻弓 孟祥宁 摄
在中国电影历史坐标上,在中国五代导演薪火相传谱系中,有几名导演处于承前启后的独特位置。20世纪30年代是一道分水岭,按柯灵先生说法,郑正秋和蔡楚生师徒在此接力传承。20世纪80年代也是一个重要节点,吴贻弓作为“第四代”导演领军人物,其电影创作及电影观念的嬗变同样值得载入史册。他虽然于9月14日离开了我们,但电影史将留下他的名字和作品。
吴贻弓属于大器晚成,历经“文革”蹉跎岁月,他不无幽默地感慨:“1979年,当我已经是一个41岁的‘青年’的时候,永远不能算迟到的春天终于来到我身边。 ”吴贻弓独立执导的处女作是一部短片《我们的小花猫》 ,其时他已拥有“磨刀不误砍柴工”达二十年之久的丰厚积累,此后一发不可收,凭《巴山夜雨》《城南旧事》两部电影力作一下子奠定在影坛的地位。吴贻弓也是新中国电影史上第一届科班出身的导演, 1960年他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随后进入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几乎跟遍了所有有名的老一辈导演,沈浮、孙瑜、郑君里、徐韬,直至吴永刚,作为一名超级助手名扬全厂。 ”吴贻弓师从多位风格迥异的大师,夯下厚积薄发的坚实基础。较其他校友更幸运的是,他直接得到老一辈导演亲炙与提携,在新时期影坛加速启程。
“第四代”导演们开始起跑不久,年轻的“第五代”导演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抢跑道” ,并且放言“不超越吴贻弓,中国电影不可能更上一层楼! ”上世纪80年代前半期是吴贻弓创作的高峰期——1980年执导《巴山夜雨》 , 1982年执导《城南旧事》 , 1983年执导《姐姐》 , 1984年至1985年执导《流亡大学》 。此后,吴贻弓被推上重要领导岗位,承担起繁重的政务与党务,平均间隔三五年才有一次机会回到水银灯下重执导筒,总共有九部作品传世。
电影《城南旧事》剧照
笔者认为, 1983年前后《姐姐》一片的孕育、降生与“夭折” ,应当成为研究吴贻弓的重要案例。吴导性格温文尔雅,为人谦逊,在电影界有口皆碑。但我发现,他也有据理力争的时候,却因动静不大而湮没了。我曾关注《姐姐》的上映,吴贻弓本人反复强调过两次。第一次他回顾说:“实际上, 《姐姐》拍摄时间是1983年,还在《黄土地》 《一个与八个》这些影片的前面。当时我就想要创新、探索,所以采取了走得较远的做法。在影片中摒弃情节性,摒弃人物性格,人物都变成了符号,而着重把如何叙述摆到了相当突出的地位。由于种种原因,这部影片在发行上失败了,后来默默无闻。我自己是有心插柳,结果这柳没成荫,造成了至今仍梗在心中的遗憾。 ”另一次,吴导在60岁生日时撰文,再度强调:“ 《姐姐》尽管在商业上没有成功,但在评论界却被誉为‘中国西部片的始作俑者’ ,早于《黄土地》 《红高粱》等片。 ”我想,这里不应误会吴贻弓要争什么名分,而恰恰道出一个事实,即“探索片”并非第五代导演的专利,当初第四代导演也尝试突破中国传统电影“情节表意”强项的束缚,在“影像表意”薄弱环节着力探索。早在1983年,吴贻弓就清晰地认识到:“要相信银幕形象本身的感染力,要相信艺术综合手段的感染力,而不要只相信戏剧性。 ”不过,因《姐姐》面世后遭遇“阳春白雪和者寡” ,亦未像《黄土地》那样获得“出口转内销”绝地逢生的机遇,致使吴贻弓过早地调整自己的创作观念。他说:“我感觉应该反思一下,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影片首要的问题是你叙述的是什么,而不是你如何叙述的。那时,导演群的认识出现了一种所谓电影和非电影的区别,雅电影和俗电影的区别,高档电影和低档电影的区别。在这种意识中形成了并不完全符合创作艺术规律的一种对电影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我们这代人更好地拍出真正为人民喜闻乐见的电影来。 ”这或许正是“第四代”导演的历史局限,诚如学者倪震所指出的:“ 《姐姐》具备了探索一部强烈的视觉诗篇的条件,但功亏一篑,虽敏感地触及题材的尖端和形式的尖端,第四代导演的自审意识和理性控制却使这个历史机遇交臂而过。 ”因而我想归结一句话:我们应当将《姐姐》 《一个与八个》 《黄土地》这三部前卫作品一并纳入中国当代电影史重点研究(亦有论者提出“ 《姐姐》是中国第一部探索电影”的说法) ,由此彰显吴贻弓及其电影观的史学价值。
多年来,我有机会接触吴贻弓导演,或是在一届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上,或是在上海电影家协会举办的各种活动中,或是邀请他到高校来为大学生授课作讲座。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中国电影一棵大树,树干挺拔,树冠如盖,泽被后人。我有幸请吴导写过三篇书序:一是2004年为我父亲的文集《桑弧导演文存》作序,题为“谦谦君子大德不酬” ,这一评价对于吴贻弓导演也完全恰切。第二次是2006年,拙作《电影四面八方》付梓,恳请吴导赐序,蒙他拨冗玉成,对后学勉励有加。吴贻弓一向关心支持中国高校影视教育,新世纪初,北京大学出版社策划出版“普通高校人文素质教育通用教材” ,委我登门,盛邀吴贻弓出任《影视艺术鉴赏》主编,他欣然从命,和我们一起投入编写工作。 《影视艺术鉴赏》自2004年推出以来,一版再版,印数迄今已逾二十多刷。吴贻弓为这本教材写了前言,他写道:“面对经典,就是和圣者、智者、贤者对话。一百年来,先前的实践者们留给我们关于影视艺术方面的知识财富实在太多太多;同时,先前的实践者们留给我们关于影视艺术方面的经验教训也是不计其数的。继承、发展、创新,永远是事业进步的动力。我愿这部通用教材能为所有有志的后学者带去学习影视艺术专业的裨益;也祝愿所有有志的后学者能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使影视艺术事业更加发扬光大。 ”吴贻弓落笔日期是2003年2月8日,至今读来,这番金玉良言依然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