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编剧为他人生九十八道年轮写下“剧终”。
他用电影《五更寒》形象地表达一生中最宝贵的生命体验:“五更是最寒冷的,五更过去,天就亮了,太阳就会出来了。 ”
这是史超先生的人生哲学,人只要有信仰,咬住牙关,坚持下去,难关就能迈过去,胜利就接近了。
他17岁奔赴抗日圣地延安,为民族解放斗争,参加了抗日军政大学,又进延安鲁艺进行艺术深造,后来担任过八路军总政治部秘书、晋冀鲁豫军区文工团团长,在抗日前线边战斗边创作。解放战争他参加第二野战军千里挺进大别山,淮海战役有他的身影,解放大西南,参加剿匪斗争……
我年少时看过他编剧的电影《云雾山中》 《猛河的黎明》 《五更寒》 《秘密图纸》 ,此刻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正是他通过自己亲身的战斗经历,创造出人民战争的银幕史诗,成为人民军队战斗故事的证据。 《黄桥决战》 《渡江战役》 《血战万源》 《千磨万击》《东进,东进》 ,特别是65岁,任《大决战》编剧之一,创作长达6年时间,查阅了历史资料3000多万字,各种电报10000多封,完成了这个3部6集的鸿篇巨制,成为新中国军事电影剧本的顶峰之作。
史超先生从延安抗大穿上军装始,始终用战斗的笔去写战斗的生活,以军人的情怀写战争中的军人,在硝烟战火中发现人物,在剧作冲突中塑造人物。剧本中的指战员就是他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他再现的那些叱咤风云的将军,都是他曾经见过的部队首长。没有真情实感是写不出艺术真品的,没有战争亲历无法再现真实的战争人物。史超先生不愧为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的革命摇篮中,培养起来的中国电影剧作界的军事题材的夙将,一支笔书写了人民战争伟大的历史画卷。
这位从延安鲁艺走来的电影编剧,一贯秉持着《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把深入生活当作创作的真经。为了创作《在被告后面》 ,他多次去黑龙江省弗拉尔基重型机械厂深入采访,从工人到厂长,从车间到设计室,扯开话题,数点着从工厂采撷的很多感人细节,如获珍宝,笑语朗朗,陋室窄廊一瓶酒,兴在剧作话不休。
史超先生做过延安抗大的教官,带徒解惑,言传身教,护惜后生,格外耐心。尽管他年长我30岁,却和蔼平易毫无架子。我问起在延安他见过毛主席吗?史超先生兴奋地回忆,他投奔延安的第三天,在城里靠近教堂的一条必经的小道上,遇见了毛主席,他掏出了一本纪念册,上前试着让毛主席签名,毛主席在他的笔记本上很快写下了:“学习,学习再学习! ”
史超先生谈起这句话,引申到编剧的创作中,除了学习书本上的知识之外,最重要的是向生活的实践者学习。写剧本首先要向生活学习,学懂生活,提炼生活,才能表现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根基,群众是文学的源本,“我写剧本,都是我亲身经历的或者我熟知的生活。一个编剧创作的指南,永远指向生活。 ”
尤其他谈到了《五更寒》的创作,那是他1946年解放战争时期在大别山的真实斗争的体验,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革命队伍内部出现变节分子,一支游击队在县委书记的领导下,坚持对敌斗争,直至赢得这场黎明前的殊死搏斗。他说: “五更是最寒冷的,五更过去,天就亮了,太阳就会出来了。这是我在大别山爬战壕、打伏击时候的真切感受,没有对生活的感悟和提炼,就没有这部电影。 ”
史超先生曾在延安当过胡耀邦的秘书, 2013年我创作了电影剧本《黄克功案件》 ,这是表现1937年10月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六大队队长黄克功,因为逼婚而杀害女学生刘茜的案件,胡耀邦时任抗大政治部副主任,是案件的公诉人。为了更好地了解胡耀邦的性格,我去拜访了93岁的史超先生,他的记忆力惊人的清晰,介绍了当时黄克功案件在抗日军政大学的影响,这些生活细节,为我创造延安时期的胡耀邦的性格提供了有力的依据。剧组成立之际,他亲临现场,给予了热心的指导,并且非常认同由毛孩出演当年的胡耀邦。史超先生回忆起延安公审黄克功的案件,体现了共产党反对特权,不搞官贵民贱,坚持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出于对这个事实的了解和对我搞这个题材的支持,他以93岁高龄参加剧本研讨会,并愿意担任电影的顾问。人至耄耋之年,理应居家安乐,超然自逸,玩花弄草,颐养天年,但他勇于承担电影《黄克功案件》的顾问,老将出马,意气风发。只见他高高的身材,顶一头白发,恰似历经风雨的不老松,释放着信心和力量。
史超先生贵在一个“超”字,超凡地挚爱他所钟情一生的电影剧本创作,超常地不忘他从军的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超出年龄去参与这部依法治军电影的创作。去年,他在双眼患黄斑病变完全失明的困境中,用微信和我语音交流,谈他未完成的反映战争年代的剧本构思,我为之惊叹,为之感动,为之难过,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位双目失明的剧作家。他这般钢铁意志是怎样炼成的?我不得不自疑,难道他就是我们中国电影编剧里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吗?他那超出眼前的黑暗、超越痛苦的折磨、超群拔类的意志、超强的生命力和创作欲望从何处来?我一直没敢问他。
也许是当年毛泽东为他题字“学习,学习再学习”的勉励,成为他活到老学到老、照亮双眼盲域的火炬。
作品如同生命一样都要经历“五更寒” ,编剧不唯有超世之才,但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先生将毕生创作剧本的感悟,春风化雨般偏惠于我,身殁文章在,犹闻教诲声,这般爱惜编剧之情,唯有来自延安抗大的教官史超先生,传播着他一生耕耘银幕的良种。
永别了,史超先生!昔日他那高高的身躯,僵直地平躺在鲜花丛中,这位用笔写枪,以笔作枪,永远在冲锋陷阵的老将,经历过抗日战争硝烟烽火的灼烤,亲历过淮海战役九死一生的战火洗礼,度过人生一次次“五更寒” ,信仰是他的心灵的太阳,信仰是他创作不尽的能量,像战士始终坚守战壕一样坚守着信仰。
功名身后无瑕点,经典留给来者评。史超先生曾被授予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三级解放勋章、独立功勋荣誉勋章。他在91岁时获得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终身成就奖, 93岁获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艺术家称号。
当史超先生自信地站在领奖台上,举起金鸡奖杯,为他一生从事的电影剧本创作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这一刻,所有的电影观众,看到了原来电影《大决战》编剧是这位白发鹤颜的老先生, 93岁不坐轮椅,不拄拐杖,讲话清晰,精神矍铄。当史超先生立身奖台,标志着中国电影不能让编剧缺席。没有剧作家从无到有的创造,就没有电影事业的辉煌。史超先生是历史性的坐标,让电影人再次回溯到延安文艺座谈会,追溯到原创者坚持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从而使中国电影有源源不绝的故事……
(王兴东 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