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本来同源
——林怀民与马可的“衣舞人生”
栏目:新视线
作者:本报记者 张亚萌  来源:中国艺术报

云门舞集舞蹈作品《白水》演出剧照

  “马可不是做衣,而是做人与衣之间的‘风’ 。 ”不久前,在设计品牌“無用” 13周年庆生系列活动中,正在国家大剧院率领云门舞集出演《白水微尘》的著名编舞家林怀民这样说。因为《白水微尘》,林怀民与“無用”创始人、设计师马可第一次因衣结舞缘,而马可却说,他们之间的联系要比2014年创作的《白水微尘》早得多。

  2002年,在香港,马可看到“云门”的《水月》 ,遂成林怀民的“迷妹” ,“我感觉总有一天会认识这个人” ,她回忆。过了6年, 2008年,她要在巴黎做“奢侈的清贫”系列展示, “我不想用职业模特,因为我感觉她们的姿态、眼神都是经过训练的,我希望以现代舞者来展示这个系列,就需要现代舞编导,所以我想到了林怀民老师。 ”她上网查到“云门”的电邮,写了邮件。不久,接到拒绝的回邮:“林老师现在无法接受任何邀请”云云。

  又过了6年, 2014年,林怀民做《白水微尘》,服装设计师, “马上想到,就是马可” ,他说。在广州的剧院,林怀民通过朋友辗转要到了马可的联系方式。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却是在澳门一家剧场的门口,林怀民邀请马可看一个越南编舞家的作品。

  媒体评论,“云门”的《白水》闲适,像行云流水, 《微尘》纠结,在讲述生命的沉浮和苦难。同时,它们之间还有另一重颇具张力的对比:服装。 《白水》的服装纯白飘逸, 《微尘》的服装被染成深褐色,遍布裂痕。在听完林怀民对作品的构想之后,马可并没有立即着手设计,而是跑到台北云门舞集,亲眼看每一个舞者如何训练,和他们一起吃饭闲聊。相处了一天,她就几乎能叫出所有舞者的名字了。因而《白水》的服装交到舞者手里,“所有人都喜欢得不得了——他们觉得,这件衣服就是他们自己。 ”林怀民说,“ 《白水》就是‘無用’的服装秀。 ”

  《微尘》的“识人裁衣”却没有这么顺利——直到首演前一天,马可才坐着飞机把服装交到“云门” ——深褐色的服装一道道染了15遍,染料是天然的,只能靠阳光来晒,而那段时间赶上雨季,总也不出太阳。舞者们一穿上,硬挺挺的衣服就裂了——马可却很淡然:“小裂口不用管,大裂口缝一缝就行” ——这就是她的设计:当大家把布料搓软之后再穿上,衣服就可以随着舞蹈动作飘荡、旋转,却不会缠绕在身体上,在林怀民看来,“这种裂开记录了身体的动作,撕裂、破洞和磨损也记录着身体的轨迹,衣服就跟舞者的动作属性融合了” 。“我不可能给空气做衣服,我要做有生命的衣服,衣服的灵魂和舞者的灵魂应该是一体的。 ”马可这样说。

  “马可和其他设计师不一样,因为她可以蹲下来和所有人聊天——可能其他设计师想蹲也蹲不下来,因为高跟鞋太高了。 ”林怀民笑言。

  什么是白水?是山涧,是大海,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什么是微尘?是砂砾,是蜉蝣,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尽管《白水》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無用”的精神,但林怀民却透露,这部《白水微尘》的选曲和舞蹈构思远比舞衣设计制作更为艰难。

  “我先做的是《微尘》 。 ”他说。十几年前,他偶然听到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八号弦乐四重奏》 ,“整个人一直缩在那里,因为它的旋律太强悍了” 。他觉得,伟大的音乐本身就是完美的,并不一定适合编舞。很久之后的一天,他通过电视看到那些关于战乱、灾难的报道,“就像《金刚经》中说‘微尘众’ ,众生卑微,像细小的尘埃” ,又让他想到肖斯塔科维奇,才又产生了编舞的灵感。

  《第八号弦乐四重奏》只有22分钟, 《微尘》的编舞完成后,林怀民需要再给它做一些补充。在台湾下乡采风时,他看到立雾溪,“溪水用几万年时间从山地穿流出来,两岸都是大理石” ,他拍下照片——一片黑色的背景中,白色的水纹和波浪奔流涌动,这给了他启发。他又请朋友拍了很多处的水,这些照片遂成《白水》的背景。

  《白水微尘》在云门舞集成立46年来的历史上并非特殊之作,而它又是特殊的——它成为林怀民留给国家大剧院的告别之作——2019年底,他将卸任云门舞集艺术总监一职,接棒者是“云门2”的艺术总监郑宗龙。“我的作品始终有文字的背景,但现在的观众和舞者,视觉的辨识能力非常强;以视觉为根基,会把舞蹈的范围拓展得更广。 ”林怀民说。

  当被问及没有林怀民的云门舞集会怎样,他不假思索:“更年轻、更好。 ”“一个舞蹈团得直面观众才有生机——请相信我的眼光,接班人非常棒。 ”他不断向公众“安利” 。的确,尽管编舞风格迥然不同,林怀民却能从郑宗龙身上看到自己一再坚持的“根本” —— “这么多年来,我从舞者身上了解到什么是身体,什么是动作,我在演出的场合从观众的反应来学习怎么来编有效沟通的舞——我是这几万个基层观众训练出来的。 ”林怀民说。46年来,云门舞集从来没有远离过田间地头的观众们,而当大家在讨论从2017年到今年年底的“过渡期”要不要暂停去基层社区的演出时,郑宗龙立刻站出来反对。这其中的原因,多年来对“下乡”抱有同样执着热情的马可似乎就能解答:“到农村,有山,有水,有宽广的大地,我们都是自然的孩子,亲近乡土,让我像一个失忆的人在慢慢捡回过去的记忆” ——衣舞人生,艺术本来同源,就像甲骨文中,“無”和“舞”原本一样,千秋万代流转变迁之后,“舞”有了健壮的四肢,而“無” ,则有了虚空却涵盖万物的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