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鼓楼西剧场的舞台中央上空,一大簇“仿真”的向日葵紧密相拥,但它们没有头朝太阳,而是“俯瞰”地面——这一看似无心插柳的“倒悬” ,使得整个舞台摇摇欲坠,仿佛一个过于绚烂的时代,终于走完了它全部的路程,剩下的只有“危在旦夕” 。
更为不堪的是,向日葵“映照”之下的“人间” ,正有诸多长条状的草垛子稍显“笨拙”地排列组合, “强行”营造出一个乡间别墅的庭院,使得“贸然”赶到剧场的人,譬如我,既不知所措,又莫名地兴奋——广袤又压抑的俄罗斯;外省农庄的一个缩影;十九世纪那种王朝即将崩坍的“无可奈何” ;知识分子的落魄与抑郁;找不到出路的无聊与怪诞;黎明前最黑暗的“转型时期” ;大文豪契诃夫非常熟悉的向日葵与草垛子等等这些元素,结合在一起难道就是眼前这个样子,或曰,除了眼前这个样子,还能有别的“造型”选择吗?
当然,这绝对不是质疑舞美的“策略” ,而是恰恰相反,随着那位严重失意的男主人公普拉东诺夫屡屡毒舌伤人、敷衍妻子、拒绝农庄的女主人、“勾引”农庄的儿媳妇、戏弄少女等等情节的一一展开, “形势”就豁然开朗:舞台是诗化的、写意的,它只是一个“借口” ,或为引导观众快速入门的“楔子” ——一切都是在剖析俄罗斯,又都不仅仅只是俄罗斯。
或者说,都是那个“多余之人”普拉东诺夫干出的“多余之事” ,又可以是任何一个“闲人”干出的“闲事” ;都指向那个专制与变革来回拉锯的狂飙年代,又可以是任何一个年代,甚至是和平安逸的当下——鼓楼西剧场太小,但正因此,才张力无穷:如果是“广阔”的大剧场,那么其中的俄罗斯元素一定堂皇富丽、超级“稳固” ,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较为单一地指向“古典俄罗斯” ,从而严重丧失此剧的普世性与“普时”性,甚至掐死那种原本随处彰显的穿透性与发散性。
此剧“容量”巨大,颇具“顾左右而言他”的天然禀赋。所有情绪、冲突和台词,皆有“言外之意” 。从文本到舞台,思想的密码与暗流,或闪耀,或汹涌,使普拉东诺夫这个人介于“现实”与“魔幻”之间,恍惚于舞台上下,走入观众席内。这虽然首先源自于契诃夫的“一片痴心” ,但马来西亚籍华裔导演颜永祺无疑是聪明的,至少他深谙如何利用小剧场,如何发挥小剧场的“小”,如何变“小”为“大” ——观众置身于现场这个极为真实的“小世界” ,心却飘向另一个“无可限量”的大世界——更妙的是,如果观众一旦从“大世界”返回“现场”的俄罗斯庄园,那么他们一定会更加不忍放纵这些异国“异时”的“花样男女”奔赴寂灭。
小剧场那种“恣意”撕扯观众的“美学”效果,在鼓楼西剧场得以尽情发挥——三伏天的剧场内外,躁动烦闷,京城的夜正在被“烧烤” ,似乎连空气都找不到一个出口,但这居然成就了一个契机:观众与演员近在咫尺,能相互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同时,观众被撩拨,被调动,被击中,被代入,眼睁睁、直挺挺地瞧着“火热”的普拉东诺夫,又眼睁睁、直挺挺地目送他一步步走向冰冷的俄罗斯“荒原” 。
如此近距离地“观摩”俄国这位“多余之人” ,真可谓明察秋毫。如此一来,我们谁都不能“熟视无睹” ,谁都会猛生扪心自问的冲动:我们生活的纠结与困境,同舞台上的“他们”相比,究竟差别几何;他们的夫妻隔膜、偷情时的“盗亦有道” 、土匪那种极为夸张的“拿来主义”与功利主义、知识分子的“拿来却又被拿走” ,究竟离我们有多远——“异国异时” ,正是此地此时。
在普拉东诺夫游戏人间、眷恋人间、死于人间的漫长“折腾之旅”中,我们既然不用太多提示,就坚持认定普拉东诺夫是多余的人,那么谁又可以站在炎炎夏日的城市中央高呼一声:我不是多余的人。某几个瞬间,我觉得普拉东诺夫的扮演者赵梓冲恨不得跳下舞台,捧起观众的脸,然后大声吼道:你我的存在都是这个样子,契诃夫老早就决定了我诚惶诚恐的表演,也预见了你们观剧时的患得患失。甚至,我还能想象到导演颜永祺。他正躲在剧场的某个角落,安静地呆着,但不管他怎样“淡定” ,也万难消解眼前的无助:俄罗斯农庄的草垛子松松垮垮、轻飘不定,舞台上空的向日葵则扭曲糜烂,一会儿白云,一会儿苍狗——人的任何努力,仿佛都只是宿命的“垫脚石” 。
是的,这些“道具” ,还有俄罗斯诸多高贵的人们,全都无辜地被“挤压”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面——他们虽垂死挣扎,玩命地“诉求” ,但结局依旧是白茫茫“荒原”真干净。
《普拉东诺夫》是契诃夫的处女作。当年,大文豪不足二十岁,便洋洋洒洒,花费十五万字的笔墨,详尽刻画了普拉东诺夫这个无法安放自己的“人” 。总的来说,原著是现实主义的“路数” ,但此刻的《普拉东诺夫》却有“魔幻化”的倾向,至少其采取全班的男演员、男扮女装、一个演员包揽多个角色的“技术”活,就很明显地与“现实主义”拉开了距离。至于这种介于“现实”与“魔幻”之间的戏剧风格,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尊重或超越了契诃夫,还有待进一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