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场盛宴,作别记忆中的年
栏目:创作谈
作者:陈晓卿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参加工作25年,这25年里只有一两次的春节是在自己家过的。除了多几天假,过年那几天对我来说和工作时间无异。刚工作那几年的春节,我都在值班室值班接电话,订个盒饭就算了;后来轮到同事值班,我却在外地拍摄;再后来值班和拍摄都少了,却经常是同事加班没回家,我也不好意思走,就陪着他们,找个饭馆随便吃点。年夜饭的馆子每年换,一起吃饭的同事年年变。对过年这件事,我的个人感情是抽离的,难以切身感受。《舌尖上的新年》需要把中国各地的美食和过年情感传递给观众,我却恰恰是一个不与家人一起过年的人。

  其实我很理解过年的味道。小时候每到过年,我爸爸就做红薯糖,将红薯反反复复熬煮成糖浆,簸箕上撒一层炒面防止黏底儿,把浓稠的糖浆浇在簸箕上,晾凉,红薯糖即成,吃法多样。红薯糖没有结晶和萃取物,颜色黑红,状似红糖,味道却非纯甜,而是一种面目不清的甜。这种简单的零食陪我度过很多个天寒地冻的新年。现在这种糖非常少见,有熬糖的功夫,买一斤白糖化了做糖稀要快得多。借拍摄《舌尖上的新年》之机,我们走了全国很多地方,最后在河北大名县找到了这种糖。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居然还有人在做费力不讨好的红薯糖。带着惊喜和敬佩,品尝之下,我觉得味道不错。

  我父母都是教师,学校事情多,我和妹妹很小就自己做饭。只有过年的时候,父母才有时间和精力下厨,才能吃得那么精细、丰盛。更重要的,对父亲而言,年夜饭代表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餐桌既是年终总结,也是成果发布,七个盘子八个碗是必须的。家里有升学的就聊开学,没有升学就聊平安,总之结论一定是“今年的生活比去年又好了些” 。

  很多时候,过年那天我都在拍摄。1993年春节,我们在无为县农村女孩的家里拍摄。大年三十晚上,无为人要煮红豆饭,做肉烧豆腐棍子,很香。但我们拍摄时间紧,没时间吃饭,也不能占老百姓便宜。摄制组的人盯着机器拍别人家团圆,自己抽空啃点儿方便面。那滋味! 《舌尖上的新年》也是这么拍出来的, 2015年春节期间,我们没有一次能正常吃饭。久了,再不自在也习惯了。

  拍《舌尖上的新年》 ,食物不是最主要的,我们是想找到中国人和食物的关系。正是食物和享受食物的流程与方法造就了我们。西方有句名言,叫“食物成人” ( We are what we eat ) ,进一步来说,是“食俗成人”( We are how we eat ) 。人的味觉其实很奇怪,什么东西最好吃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人类会有普世价值,但美食没有。健康?营养?这些都不能成为判定美食的标准。

  我有个朋友,口袋里永远装着花生,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找到借口吃几颗。要喝酒了,吃点花生;胃不舒服,吃点花生;睡不着觉,吃点花生……花生对他来说是食物还是药物?或者是他最无私的信任对象?这很奇妙。他对花生的依赖,其实也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只是在你身上,花生就变成了红薯糖、油炸糕、爸爸做的猪肉炖粉条、奶奶包的饺子……现代人活得太累了,你需要相信,总有一种味道,像子宫一样,会无条件地接纳你。

  现代生活已经不需要看天时,不需要春节来传承经验、指导耕作,春节已经失去了历史意义。过去的春节是收获之后到下次开春忙碌之前的重要节庆活动,是农耕社会秩序的衍生和集中展现;现在的春节主题则是民工返乡、春运高潮、高速公路免费。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发展阶段来看,春节似乎已经无用。我们今天纪念、展示中国的春节美食,实际上是在向记忆里的春节味道致意。

(陈晓卿  电影《舌尖上的新年》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