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大碗》 铁扬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年1月出版
无论是《母亲的大碗》 ,还是铁扬的画作,从中感受最多的,是通过作品传达出来的温暖。
这温暖的到来,多数是朴素而丰富的,也有不失引发我们思考的神来之笔,还有更多的,是伴随着画面感的优美和空灵。这温暖,来自于铁扬的人文关怀,来自于他的审美取向,更来自于他和家乡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对普通百姓深切的爱。
铁扬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他的成就无疑与早期家庭的熏陶有关,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体会他的旧学功底;但更有故乡的底色。比如他童年时候对教堂里达·芬奇和拉斐尔以及对家乡木版年画的兴趣。
但是又不止如此。我一直在思考,是什么原因使铁扬成为现在的他?这里有一些偶然因素,但更多的是他主观选择。即使是青春的大学时代,他对自己也有着十分清晰的认识,一早就认准了自己要“成为真正的专业画家” 。难道在北京不可以成为专业画家吗?答案当然不是唯一的,铁扬的理由是,他离不开那方热土。这里就暗含了一种命中注定的缘分,就像孙犁之于白洋淀,是一种缘自生命的维系。
当年中戏毕业后他可以选择留在北京。其间因为省里相关领导的邀请,他回到河北筹建艺术学院美术系。后来中戏的老师齐牧冬先生邀请铁扬回到中戏任教,他曾和吴冠中等人成立中国第一个画会。但是此后不久,铁扬因为家乡的邀请,再次回到河北,从此扎根。
他笔下有赵州梨花、炕女人系列、玉米地系列、红柜系列,画了几十年,还在画。我最开始不明白,难道画家不觉得是一种重复么?但是后来我找到了答案。因为他说,画家总得变,不变就是重复自我。那么怎样寻找变化?
“变化首先应该是风格上的变化。 ”每个人对风格的理解都不一样。铁扬认为的风格应该是更接近艺术本质的形式。
他努力接近艺术本质的方式是,不断回到农村。他说,每次站在画板前,总是先发愁:怎么画?
我以为以他的积累和名望,到了对艺术驾轻就熟的境界,可是他仍然无法避免怎么画的问题。
20世纪80年代他在拒马河边写生时听老百姓讲,大中午不论男女都可以脱光自己在拒马河里一块洗澡,互不相扰。这个时候他等到过,可是他总为画不出那个瞬间和意境而苦恼。后来他去村里专门寻找当年下过河的人,终于找到一位叫桂姐的老人,她已经七八十岁了。问她下过河吗?她说,下过,那时候她才16岁,疯着呢!这个“疯”启发了铁扬。他认为画出那个“疯” ,才真正达到艺术的本质,女孩子和玉米地的关系才变成大美的自然。
这种“寻找”让我心生敬意。他对于艺术的探索是无止境的,这里有一种对艺术创作隐秘而且执著的融入骨子里的深爱。在这个寻找艺术本质的过程中,铁扬不断地回到农村,回到农民中间。他画的炕和女人、玉米地是温暖的,他画的路是有诗意的,他画的赵州梨花是亮丽的,我想温暖、诗意、亮丽,这些词汇完全可以概括他的散文。
我突然觉得,这些词语概括铁扬之女铁凝的作品,似乎一点儿也不离题。我想这是我读铁扬作品的另一个意外收获,就是能从中找到一些铁凝的创作源头和特点。
一是深入生活,有感而发。铁扬在一次访谈中说,我们总说深入生活,其实还是个空洞的概念。法国画家米罗讲,画家就像一支蜡烛,要靠点燃才能发光。谁来点燃?是生活。生活是火种。生活首先应唤起人们有感而发的创作,重视“有感而发”其实是排斥“无病呻吟” 。
铁凝也在一次演讲中谈到,写我们自己发自内心的,有感而发的东西才能有生命力……就好比是我们在一块庄稼地里,看见麦子就写麦子怎么样,看见玉米就写玉米怎么样,我想我们应该注意的不是玉米和麦子本身,而是生长着玉米和麦子的这块土地,以及土地下面那些更深层的东西,对生活有这样的思索以后,你才能落笔深刻。
在谈起近几年没有长篇创作时,铁凝说:我不勉强自己,如果内心没有召唤,我也不刻意写作长篇。否则也属于自我虐待,更不是对文学的尊重。
很多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作家,起笔写作的原因是为了改变处境,为了想要离开农村,离开故土,但是铁凝当时都收到了芭蕾舞剧团的录取通知书,却在铁扬的倡议下去农村插队,是为了认识社会,认识中国农村。这和铁扬本人放弃中戏教授的生活回到河北,其本质意义是相同的。
二是作品深处流淌出的亮丽的色彩。铁扬说:“有些画家面对一幅画讲很多道理,有些评论讲很多深奥的理论,这都无可非议。但我希望造型艺术是一目了然的,我希望多带给人们些情趣,给生活增添一点色彩,当然这色彩应该是亮丽的、快乐的。 ”
铁凝曾在访谈中说:“乡村生活练就了我的人生态度,奠定了我的一种看世界、看人生的眼光,当然这种眼光会不断变化,但是有一个核心不变:人生有很多不如意,有很多苦难,但是我觉得,一个作家可以写灵魂的沉沦,可以写黑暗,可以写悲伤,最后还是应该有能力让你的灵魂上升。文学的最终目的,我想还是要带给世界一种体贴之情,或者是一种暖意。 ”
三是同题创作背后,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自由。关于“河里没规矩” ,铁凝也写过《女人河》 。和铁扬追求的“疯着呢”背后的和谐大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铁凝的《河之女》对自然、纯朴的人性之美有着自由洒脱的表达。
我觉得用“自由”大概可以概括父女二人在创作追求上的共同点。
铁凝有一篇散文《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 :“我在大雾里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一个老太太赶集,再走一个老头赶路,我在大雾里醉着走,突然碰到迎面而来的一个姑娘——你。原来你也正踉踉跄跄地走,你是醉着自己还是疯着自己? ”
在读这篇散文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是铁扬的画,那不拘一格的洒脱,有时看不出面貌的模糊,就像行走在雾里,却是最放任最率真最自由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