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上海昆剧团名家计镇华、梁谷音、刘铭荣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演出《儿孙福·势僧》 《烂柯山》和《琵琶记》三出老戏。上海昆剧团于我,并不陌生,上世纪90年代,戏曲最低迷的时候,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的我,时常能得到上昆的赠票。那个时候,蔡正仁、计镇华、岳美缇、梁谷音、刘异龙、王芝泉这拨著名的上海戏校“昆大班”出来的角儿时常演出折子戏,也不曾因为台下观众的凋敝而偷工减料。
因为看过官生蔡正仁在《长生殿》中扮演的“唐明皇” ,相形之下,我感到,其他演员的“唐明皇”总缺了皇家威严之气。老生计镇华、丑行刘异龙合作的《十五贯·访鼠》既悬念迭起又机智幽默,十余年后,他俩亲自指导北方昆曲剧院青年演员排演《十五贯》 ……谢幕时,计镇华、刘异龙被北昆演员请出来致谢,台下的我,也被这两位为昆曲艺术尽心竭力的老艺术家感动了。梁谷音的《思凡》 ,是我认为最好看的《思凡》 ,迄今无人超越。女小生岳美缇曾经给我们班上过课,她一头短发,性格爽朗,老师向我们介绍她时,说她唱的《满江红》是毛主席最爱听的。刀马旦王芝泉花甲之年,尚能演《挡马》 ,扮相俏丽,身手敏捷,不愧为一代“武旦皇后” 。
计镇华、梁谷音、刘铭荣此番演出的三个戏中,《儿孙福·势僧》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看,《烂柯山》和《琵琶记》却是以往看过北昆演出版本。 《势僧》展现了一个僧人听说寄居寺中的扫地老者是皇亲国戚时的各种势利嘴脸。刘铭荣扮演的“势僧” ,用的是苏白,我被他说的“的的刮刮” 、“惬意”等苏州方言逗得哈哈大笑。 《势僧》这戏以念白为主,我特地注意了一下两位演员的形体动作,发现中国传统戏曲果然是以“圆”为美,演员举手投足呈现圆润的弧线美,演员与演员互相之间的动作搭配也一定是一个圆润的“圈” ,这也是中国文化周正圆通之美,诚如儒家提倡的人格——外圆内方,方成大道。
计镇华和梁谷音的《烂柯山》 《琵琶记》 ,毋庸置疑,在昆曲界,在这个时代,是最好的《烂柯山》 《琵琶记》 。两位演员虽然年事已高,但中气十足,唱腔婉转自如,声情并茂,身段流畅,步履稳健。他们的表演受到话剧的影响,有着自己对角色的独特创造,表情、动作较传统演出更丰富。值得一提的是,很多年轻演员或天赋不够,或疏于吊嗓,一旦锣鼓丝竹声起,观众就听不到声音了。另外,有的演员能打不能唱,有的能唱不能打,四功五法漏洞百出,有的昆曲演员连行腔都难以连贯,更遑论润腔“行云流水”之美和每个字“头、腹、尾”的细腻之美。
在看过计镇华多次表演后,最为打动我心的是他唱的《长生殿》中“李龟年”的“弹词” 。《长生殿·弹词》 “一枝花”“不提妨余年值乱离”在清代家喻户晓,有“家家‘收拾起’ ,户户‘不提妨’ ”之说。现今之世,既能以高亮的声音完美地展现调门比较高的“不提妨” ,又能传达出乱世兴亡之叹的昆曲演员,惟有计镇华。那次,计镇华唱“弹词” ,没穿戏服,但他唱到“哪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吓哈倒,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拿乞丐”时,我觉得他已然就是那个从长安宫廷流落民间的李龟年,是那个与杜甫在“卑湿之地”湖南重逢的李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