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上
栏目:笔荟
作者:查干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们则方便了许多,譬如我站在烟雨蒙蒙的黄鹤楼头,打开手机喊,“喂!听得见吗?我现在已经登上黄鹤楼了,武汉三镇均在一览之中啊。 ”

  现在的黄鹤楼,非崔颢登临的黄鹤楼。旧址离此还有千米之远。黄鹤楼素有“天下江山第一楼”之美誉,果不其然,眼下此楼的非凡气势,足够说明登临者的慧眼。

  浩然长江,劈开巴山群峰,携潇湘云水,在三楚之地与汉水汇合,造就了隔水而视的武汉三镇。我脚下的黄鹤楼,位于武汉市的蛇山黄鹤矶头,楼五层,气势浩然。著名的武汉长江大桥,历经36年的风风雨雨,毅然横躺在宽阔的江面上,不改旧时容颜,坚挺依旧。

  当年,我独自徘徊于长桥上,寻寻觅觅,然黄鹤楼不见了踪影,只好走到古琴台,凭吊了事。现在,武汉三镇漂浮在一片烟雨里,似一艘从远古缓驶而来的捕鱼船,临了,泊靠于江边,悬起了它千岁风灯。猛然有一种冲动从心底腾起,似乎那一位艄公就在我眼前,左手握橹右手持酒,微笑着与我寒暄。他不就是黄鹤楼吗?一身的蓑衣,滴着千古辛酸,滴滴含有说不尽的沧桑故事。

  当年的诗人崔颢有无与我同样的感觉,我说不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站在黄鹤楼上的那种苍茫而游动的悲壮心态是相似的。他一口气吟尽心中的块垒,才得以解脱,甩袖而去。一个真正的诗人,必具备心怀天地的大胸怀,不然他的文字不会感天撼地。这里需要大“我”而非小“我” 。我们再来读一遍他的七律《黄鹤楼》吧:“昔人己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真是千古绝唱,不可复制。连诗仙李白登得此楼,见有崔颢题诗,连连赞叹不敢题写,只好幽默两句打油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这是我们古人的修养和谦和心态,不能不叫人心服。

  古时行路难,少小离家老大回者,十有八九。所以楼头远眺的崔颢,只好对江兴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了。古人感情沉静,少有浮躁心态,怀乡之情似一条无形的丝线,把游子和故土连结在一起。而我们则方便了许多,譬如我站在烟雨蒙蒙的黄鹤楼头,打开手机喊,“喂!听得见吗?我现在已经登上黄鹤楼了,武汉三镇均在一览之中啊。 ”的确,我比崔颢优越了许多,乡关万里一日可达。然而,今天的我们是不是因为物质的丰裕和生活的便利而失去了一些什么?又有谁,为远去的黄鹤而黯然神伤呢?倒是有一位壮年男子登楼后对他的同行者说,有名的黄鹤楼也就这样,登上来了又怎么样?还不如早早回去灌一肚子清凉啤酒,再来一个足底按摩为好。闻罢此言,我心中流出一股很苦的滋味,霎时,无颜面对这一座千年古楼。好在崔颢、李白、王维、白居易、陆游们早已远去,不然他们会作何感想呢?

  黄鹤楼初建于三国东吴黄武二年(公元223年) ,之后,屡建屡毁,风雨飘摇。1955年,因兴建跨越武汉的长江大桥而遭拆除。三十年之后,再度复建于武昌,以至于今。虽然形貌似古,但已是钢筋水泥的现代结构,亦实非旧观,但它的“神”依然存在,可见精神力量之永恒。黄鹤楼,因崔颢的一首诗而名扬遐迩,千古不朽,诚如清代诗人赵瓯北所说:楼真千尺回,地以一诗传。

  老天也有一副柔肠,刚才登楼时大雨瓢泼,我们撑伞而上,鞋子与裤腿全淋湿了,因登楼艰难,浑身汗水淋淋,而当我们登到顶层时雨小了,变成了蒙松雨,继而云走天晴,周遭之高楼大厦,脚下的长江大桥,晴川与芳草皆显出了本色。江上的烟雨,更富柔情和诗意。来往的船只,都是流动的画面,静静的、幽幽的,何来何往?云天没有答案。怨不得登高远眺的崔颢如斯感叹。

  举目,龟蛇二山依然静卧,长发披肩。龟蛇锁大江,是诗人毛泽东当时的感受,是心情使然。在我看来,龟山和蛇山,像两个护江的壮士,枕戈待旦,在保一江的平安和畅通。然而,烟波江上的历史沿革,依然延续,崔颢的愁绪并没有消失,也不会消失,因为此愁不仅仅是属于个体的,而是属于人生之愁,天地之愁。愁不一定都是坏事,愁有时使人多思、使人清醒,也使人生情和远虑,在这般亘古恒定的烟波江上,尤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