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作者:杨廷玉  来源:中国艺术报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新时期农村题材创作断想

  当代中国在经过数次阵痛之后,终于走进充满希望的新世纪。其中最具发端意义的事件当属安徽小岗村农民自发的土地承包。今天看来,这不止是农村生产方式的冒险突围,也是一次文化的英勇突破。最大的亮点更在于农民兄弟不再被动地听任命运摆布,而是勇敢地把开启新生活的锁钥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毅然决然,铤而走险,革故鼎新,敢为天下先,这无疑是一次令人振奋的思想解放,一次意味深长的精神苏醒,反映在新时期文艺作品上的鲜明特征就是饱含情感润泽的文化符号。

  难以抹去乡土的印记

  从《乡场上》冯幺爸豁然挺起的胸膛,到《秋菊打官司》女主人公挺着大肚子要讨个说法,从《篱笆·女人和狗》男人和女人生活态度的细微变化,到刚刚以其“密实的流年式的书写方式,集中表现改革开放年代乡村的价值观念、人际关系在传统格局中深刻变化”而获茅盾文学奖的《秦腔》,无不是凸显农村题材的文艺作品,其实这正是我们深刻观察和准确理解当代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最明亮的窗口之一。中国是农业大国,农耕文明如同大气层包裹地球一样笼罩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即使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儒家传统也是在乡村的生活经验中积淀和形成的。青山绿水,黑土黄土,走出多少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巨商大贾、文人墨客?纵然几代、十几代甚至几十代都在都市尽享繁华,也依然褪不尽与生俱来的乡村印记。即使今日,放眼当代都市诸多文化现象,仍然依稀可辨乡村的身影。不要以为脱下村装褪尽乡音就能彻底摆脱乡土印记,好多人的行为方式、思维定式和潜意识,无不深深打上乡间烙印。那种来自童年的记忆和乡间意识,顽强地接续着祖先遗传下来的生命密码,已经不露痕迹地溶解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于是我们深信,只要理解和认识了乡村,也就理解和认识了当代中国,也只有认识和理解了当代中国,才能在文艺创作上寻求突破。也许恰恰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对当代农村的认识还有好多误区,还停留在先前的经验层面或先入为主的主观层面。对于当代中国农村的深刻理解和准确认知,实在还需要较长时间的考察和深入。只有走进乡野,细微观察和体味农民的心灵世界,触摸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在广袤乡野现代化进程中的变迁、转化和生成,才有可能深刻揭示当代中国农村的万千物象。任何坐在都市书斋里的猜想和臆断,都无法勾勒当代中国农村那张表情丰富的沧桑面孔。

  农村新群落

  上世纪20年代中期,毛泽东发表了著名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时光荏苒,当代中国已经进入新的世纪。农村的人群都有哪些阶层哪些群落呢?这个问题虽属社会学范畴,但和文学艺术却息息相关。本人曾就这个问题请教乡间有识之士。他们认为至少应该有这样的群落划分。

  第一群落,全心全意的庄稼人。这些人接续着乡间传统,他们的主要特征就是踏踏实实种庄稼。他们中又分为两类:一是老庄稼人,这些人除了使用化肥和农药之外,其余的耕作方式都和千百年前没什么两样。二是新庄稼人,对新生事物和农业科技比较感兴趣,接受的速度也快。这两种庄稼人的共同点都是依赖土地生存,他们从来还没有离开这片土地的心理诉求,觉着庄稼人不种地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群落,半心半意的庄稼人。这些人的脑瓜比较活泛,一只眼睛盯着土地,一只眼睛盯着城镇,农忙时种庄稼,农闲时做小买卖、打短工,活动半径不超过方圆百里,他们的经济状况往往要比前者更宽裕。

  第三群落,空有庄稼人身份却不是庄稼人,离土不离乡的打工族。这些人将土地租给别人,他们腾出身子到附近的乡镇甚至县城去打工。这些人的特点是比较见多识广,因此他们从城镇带回的信息常常最能及时地影响乡村的生活秩序和生活伦理。这个群落还有一些人值得关注,那就是从事各种经营活动的民间经纪人。这些人能说会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深得乡民信赖,堪称乡村经济的活跃元素。

  第四群落,离土离乡的打工族。这是当代中国农村的庞大群体。这些打工族也分两种状态。一是撇家舍业独自在外闯荡,二是举家迁徙到城市。前者的困境是,留下老人、妻儿在家耕种,他们常常几年不归。后者的困境是,即使全家搬进城市,也无法融入城市社会。不公正的待遇令他们衍生出非常复杂的心理,极想成为城市公民的强烈愿望和普遍受漠视的现实形成极大的反差,内心有一种扎不下根的漂泊感。

  第五群落,乡镇和村干部。其中大部分人勤勤恳恳造福乡亲,成为民间领袖道德楷模。但也有少数人横行乡里欺压百姓。

  第六群落,从乡间走出去的精英。

  这是当下乡村群落的大致划分,当然还有区别更细微的群体。每个群体的价值取向、生活态度、行事方式、心理动机、情感皈依都千差万别各具特点,熟悉和了解他们性格的成长史,特别是熟悉和了解他们的心灵史,从而在更深邃的层面充分表现当代中国农村的伟大变革,刻画和塑造一批永远活灵活现在文艺史上的崭新农民形象,凸现农民兄弟在创造当代中国农村辉煌历史中的主体地位,应是农村题材文艺创作的神圣使命。

  要理解土地之意义

  只要提及农村题材创作,自然使我们想起上世纪30年代关于乡土文学的讨论。无论以冷峻犀利的笔触解剖乡间世界的鲁迅,还是“处于弱势边缘文化中”,以其“沉静深远的生命力量”,用人性的光芒抚摸宁静村寨、码头的沈从文,抑或后来将革命理想融入乡间政治、经济、人情世故的叙述和描写中的孙犁、赵树理、马烽、柳青等,甚至包括新时期一大批曾在广阔天地摸爬滚打过的知青作家,都以无与伦比的才华续写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乡土文学这一灿烂华章。只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却是,这些作者的身份大都是城里人或曾生活在农村后来又离开农村的乡村知识分子,他们以现代人的思维和眼光,敏锐犀利地发现阻碍乡村进步的症结,以一种洞幽烛微的观察力和深刻的精神反省,为现当代文学史提供常读常新的精品力作。但也囿于时空的间距、心理的隔膜、情感的疏离,先前的乡土文学和后来的乡土文学家们,往往顽强地表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价值取向,要么毫无保留地礼赞田园牧歌式的故乡,用以抵抗现代都市的浮华和颓废,扭曲乡村社会的文明方向;要么毫无保留地夸大乡间的恶俗陋习,将延续着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朴素、善良、纯真的民间生活一股脑描述为愚昧落后。更有甚者,概念化地图解当代中国农民形象,将某个时期的强势符号强加给拥有丰富精神世界和鲜活生活状态的农民身上,简单化地描写农民和土地之间的复杂关系,要么毫无眷恋地离土离乡,要么柔肠百结地匍匐在一亩三分地上。其实农民对于土地的感情相当复杂,特别是联产承包之后,围绕土地的归属、使用、流转,农村的人际关系包括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都在发生前所未有的深刻变化,写出了、写透了农民和土地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微妙关系,便写出了、写透了当代中国农民的心灵世界。纵然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当代中国农村是那样丰富多彩,农民和土地的关系也将永远是文学艺术乐此不疲生动表现的主题之一。我们有理由深信不疑,当代中国的青山绿水丰腴土地定能哺育出传之久远的文艺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