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整个命运的宏大庄严相比,有时候一个人的诞生似乎显得太过随意。毛姆曾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写道:“一个人被随意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灵魂却一直思念着某一处自己也不知晓坐落在何方的遥远家乡。”这样的抛掷,不由令人想起“掷骰子的上帝”。尽管人人都在渴望一种源自命运的公平、规范与秩序,但事实证明,这位“决定人类命运的上帝”,也许还真的就是在随意掷骰子。
在近日由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的祁海涛的长篇小说《风雨青春》中,被抛在东北荒原上的祖峰脉,仿佛就是这样一枚“骰子”,守着寂寂无名的润津河长大,初中毕业后无奈回乡务农,而他的灵魂却被遥远的他乡唤醒了。
彼时,那片古旧传统的村地上,灵魂,既像一个莫名其妙的天外来客一般无人识得,也仿佛一株不务正业的稗草一般让人鄙夷嫌弃,却偏偏他的生命中,灵魂不期而至,毕生如影随形。灵魂使他睁开了精神的双目,看清了生命的本质,厘清了生存与生活的差异,意识到了现实与理想的天壤之分、个人价值与世俗标准的矛盾纠结,更清晰听到了内心深处,对“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没”的现实之外的理想和炽烈灼热的深情渴望。这北方荒原上的一切,与毛姆笔下的“月亮与六便士”如此不谋而合。
任何一个有灵魂的人,毕生都要面对的一个命题,也许就是个人价值与世俗标准之间的矛盾。当自己渴望做的事情不符合社会大众的标准,到底该坚持自我还是委屈放弃?理想与现实,这个巨大而沉重的悖论,曾经落在了毛姆笔下《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德身上,显然他选择了指代理想的“月亮”,放弃了脚下平凡安稳的“六便士”,并为之付出了悲情的代价:与世隔绝的生活,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临死前让妻子将他画在墙上的杰作烧掉。他一生都在坎坷中走向自己的“月亮”,也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经历过被人咒骂、贫穷、饥饿的现实壁垒,最终找到了自己认定的“灵魂故乡”,遗憾的是,直到生命结束,也未见到自己理想的实现。
如今同样沉重的矛盾与悖论,落在了1986年这个东方青年祖峰脉的肩上。
靠山村,东北荒原上野草一样平凡的村庄。润津河边,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面对沉默简单的土地,面对祖辈传统、平淡、一眼望到终点的人生,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是坚持追求月亮一样远在天边的人生理念与梦想,还是转身投入乡亲们的行列,毕生深陷于谋求生活的“六便士”?
灵魂使他与众多的他者生而不同,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精神向度与信念,于情于理,显然他有理由选择自己的生活,却于理于情,他似乎又失去了一切追寻自我的权利。润津河岸的四季晨昏,他被上帝掷了骰子,又被命运残忍地抵在了生的死角。
这一次,他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选择面对无边的苦难与厄运,即便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会失去脚下实实在在的温饱,失去众人眼中的幸福,他依旧毅然决然地做出了“每个人都只看到脚下的六便士,只有他抬头看到了月亮”的选择。仿佛斯特里克兰德,他选择了去跟随灵魂的狂热,在理想之途上点燃热血,踏上荆棘日夜奔行。靠山村到惠民县城,不足百里的路程,沁血的足迹,决定了他未来一生的走向和内容。
他的卑微与坚毅同样锋利。命运,终于这一次闪开了身形。以命相抵,他胜出了。
安稳赚取生活的“六便士”没有错,追逐“月亮”的理想光芒也没有错,但是,假如梦想的道路完全没有尽头,或者永远无法实现心中对的梦想,那么是否还有勇气去追索,还是停下追梦的脚步捡拾脚下的“六便士”?亘古的抉择,仿佛天地之间巨大的沟壑,也仿佛一个生命个体的天问,摆在了祖峰脉的面前。或者说这天问,几乎就是贯穿这部四十余万字长篇作品的整个精神回响。
1986年至1990年,五年时间,时间长河里的一个最微薄的物理尺度,却是一个生命个体一生含金量最高的截面,是一个个体生命在时代大潮之下的跌宕翻滚,被命运之火淬炼之下的热烈与煎熬。
乡村文学青年的沁血心路。一步一枚精神的血指纹。庆幸的是时间是个炼金师,但凡你是真金,必定会还你真身。
理想之途缥缈遥远,却满含对灵魂的深切呼唤;现实的大地平实笃定,却是埋葬灵魂的万亩尘埃。
这悲欣交织的一生,终究有人见尘埃,而有人见星辰。
放弃了生活的“六便士”,青年祖峰脉,踏雪而行,终于在星辰中找到了自己的文学“月亮”:
润津河两岸洋溢着春天的气息。高坡上的雪水,顺着沟渠“哗哗”流进河里,与上游来水汇合一处,打着漩儿,匆忙地向西流去。茫茫的草甸子上,深埋雪下一个冬天的野草,已裸露出了枯黄的本色儿。远远眺望过去,阳光下地气升腾,仙气缕缕。几只乌鸦、喜鹊之类的飞鸟,在路旁杨柳掺杂的树带里,泛出暗红的柳条通里,叽喳穿行,间或一头扎落沟渠旁边,先是仰起脖子东张西望片刻,确认安全之后,再翘起油亮的黑尾巴饮水……
以四十余万字的巨笔,描摹生命中仅仅的五年,无疑,这是一次汪洋恣肆的青春释放,是一条流淌在北大荒天地之间之上的大河:生命之河,理想之河,精神之河,岁月之河。
泥沙俱下,浩荡奔流,以生命的春天昭示灵魂的春天,生而赴死,死而复生。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在理想与现实的撕扯中,不甘又不舍地追索着,太多时候,我们只是抬头胆怯地看一眼头顶的月亮,又低头屈从于谋生的“六便士”。
是这些与命运对决的人,让我们觉得这样度过一生仿佛缺失了什么,而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就是曾经同样奔涌于你我血液中那强烈的渴望,渴望一种足以安放灵魂的鲲鹏之途:
一群上百只的绵羊,犹如天空中的云朵,在收割过的灰褐色的豆田里溜豆茬,低头移动,如云漫卷。一位老者素衣夹帽,手里捧一本线装的古书,在羊群旁悠闲地阅读,俨如仙人临凡、读古诵经。北冥有鱼,露宿餐风,蜷缩泥潭,虾虫欺凌,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寒耕暑耘,叠日不停,雷霆万钧,过海蛟龙,凤凰涅槃,死而复生,得施日月,蜕变鲲鹏……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