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眼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仅仅在过去的七年间,广州歌舞剧院就创演了具有广东“文化IP”意义的“舞剧三部曲”——分别是2018年面世的《醒·狮》、2021年面世的《龙·舟》和今年11月10日才首次亮相于广州大剧院的《英歌》。舞剧《英歌》之所以没有像《醒·狮》《龙·舟》那样在剧名中用间隔号切分开,在于舞剧与潮汕百姓喜于斯、怒于斯、哀于斯并乐于斯的“英歌舞”是情事相通、水乳交融的。被誉为“中华战舞”的“英歌舞”,是百姓心中激扬正气、驱逐邪祟、迎迓吉祥、护佑平安的象征。
以如真似幻的“思念”强化情境的现实感
虽然并未用间隔号将“英歌”两字切分开,但扑入眼帘的大幕却是一黑一红两个交相叠压的大字——英歌。从中部开启的底幕宛如记忆闸门的洞开,一位武士扮相的舞者兀立其间。舞者肩后两面靠旗,顶上一对长翎,两手分握的尺许长木槌,是英歌舞者须臾不离身的舞具。后来的剧情告诉我们,舞者的武士扮相是“英歌舞”激扬正气、驱逐邪祟的典型形象;而舞台上典型形象的“这一个”,就是舞剧首席——父亲陈文耀。一段潮汕语的画外音娓娓道来,说的是:“潮汕人至今依然虔诚地认为,我们不单拥有一个看得见的现实世界;我们所不能知晓的世界还有另外一个,里面住满了护佑我们的神明和祖先。”画外音有韵有味地言说的同时,武士扮相的舞者也有态有势地施展开来:强劲的跺足、果决的击槌、大义凛然的风骨、无所畏惧的气派……引发观众无尽的联想和期待!期待中,舞剧的主创一帧帧投照出来:制作人张毅、总编导钱鑫和王思思、编剧罗周、舞美设计刘科栋、灯光设计任冬生、服装设计阳东霖、多媒体设计刘双琛,等等。
虽然舞剧首席已率先亮相,但切光后重启的场景才是舞剧的序幕《思念》:上场门一侧前区是陈文耀曾经的家,这个家中现在只有他的妻子林巧儿和儿子陈心远。作为思念者的林巧儿捧着装在木匣内的信物,思念着闯荡南洋的丈夫陈文耀;作为林巧儿心象的投射,下场门一侧后区是背身坐在一张条案前的陈文耀。在这段由林巧儿开启的舞剧叙事中,林巧儿与陈文耀隔空“思念”的舞段实际上是确定了一种叙事模态,也即思念者林巧儿的“思念”外化于“眼前”,那些如烟的往事在如忆的歌吟中仿佛可触可感。家的入门处挂着一盏透出“平安”二字的提灯,狭窄的屋内有一方小桌,桌后的墙壁上好像是一幅镜面——因为凡在桌前活动的人物都会在镜面中留下影像。对于这个“实像”与“镜像”共存的情境,笔者更愿意视其为编导的一种叙事策略,即在如真似幻的叙事中,将“幻”从心念之“真”坐实为信念之“真”,用“镜像”“心象”去丰富舞剧的艺术想象。一队英歌舞者在一位耍蛇者的引导下出现,这当然不仅仅是舞剧要导入“英歌”的话题,也是要为林巧儿如真似幻的“思念”强化情境的现实感。耍蛇者引导着舞队从上场门一侧前区向下场门一侧后区穿行而过,在后区留下一对舞者;这对年轻舞者把戴着的面谱推至头顶,男舞者将手持的双槌递给女舞者一只,形成一人一槌的联动之舞——这个独特的“主题动机”在后续的剧情中屡屡出现,似乎成为陈文耀与林巧儿相聚的某种标识。是的,这对年轻舞者正是思念者林巧儿的“心象”,是她从英歌舞者中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恋情。当英歌舞队又从下场门一侧后区舞出,在中部也留下一对舞者,年轻的男舞者与蒙着红盖头的女舞者有一段简洁但真挚的扶抱动态,很容易让观众看出这仍然是林巧儿的“思念”。英歌舞队第三次舞出是从那对“新人”的身后,手提“平安”灯笼的林巧儿追随而至,看到的却是新婚丈夫手提盖篮离家远行的情景,而她恋恋不舍地为丈夫系上一条牵挂的围巾……这支英歌舞队宛如一支回旋曲的“复现部”,恰到好处地组织起林巧儿“思念”的人生节点,更是恰到好处地处理了舞剧叙事的虚实关系。此时,英歌舞队再次舞出,这次不是“过场”而是“正场”——引导者在圆心耍蛇,其余舞者围绕穿插,双槌上下轮动,双脚交互抬踢。“亮相”时是所有舞者背身举槌,只有一位身着白坎肩的舞者左臂高扬、右臂前冲,如一个双手握槌的“顺风旗”造型。林巧儿提着灯笼在雕像般的群舞者中流连,众人皆悄悄掀开面谱退至后区;当她在“顺风旗”造型者身旁近观细察,发现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已经长大的儿子陈心远……
《入境》:由父亲“信物”带入的“冥想”穿越
亮相后,儿子陈心远接过提灯与母亲一道回到家中。母亲备好菜肴等儿用餐,儿子却细细端详着挂在屋角的“武士”舞服。看到母亲日复一日地在桌上为父亲摆放一副碗筷,儿子似乎也揣测着母亲的执念。母亲捧出装有信物的木匣陷入沉思,“家”在弱光中渐渐隐去。下场门一侧的定位光亮起,木匣已捧在儿子陈心远手中;他抽出匣中父亲早年寄回的书信,潮汕语的画外音深情道来:“巧儿吾妻,见字如面。过番数载,为夫日思夜盼。今寄去钱粮,以作家用。眼下时局动荡,望家人安康……”与书信一起珍藏在匣中的还有一对英歌槌,心远取出后深情地将其握紧;一时间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召唤,心远情不自禁、激情难遏地舞动起来。音乐渐渐激昂起来,旧时的影像在背景中叠相翻转;当心远挥槌相击时,虚空中如空谷足音般的“光晕”荡起,心远仿佛进入时空隧道,见远方缓步踱来一只宝石蓝毛色的麒麟。与之相呼应,舞台前区灯光骤亮,乐池盖板升起处出现了两排“武士”舞服的英歌舞者,与幕启时父亲陈文耀的造型一致,均是双翎双靠旗。亮相后的“武士”背身向红光弥漫的舞台深处走去,儿子陈心远亦追随而行——从母亲林巧儿由现实引发的“心象”执念,到儿子陈心远由信物带入的“冥想”穿越,舞剧上半场《入境》全面展开……群体的“武士”舞者远去后,儿子陈心远发现有些许披头散发的单手持扇者在阴暗处游弋,这是被“英歌舞”整体驱散却阴魂不散的“邪祟”。“邪祟”令陈心远不堪其扰。他退至下场门一侧的石鼓处,见鼓上蜷曲着一位精疲力尽的“武士”,“武士”看见心远手中的英歌槌似乎分外熟悉,取下一根与把持着另一根的心远“你来我往”,形成一段若即若离、却又欲缠欲绕的“双人舞” ——这种将“英歌舞”常见的“双槌共舞”解构为两人各持一槌的“合舞”,让我们联想到母亲与父亲相恋时各持一槌的“合舞”,似乎暗示着拿去陈心远手中一槌者正是这对“英歌槌”原本的持有者——是陈心远未曾谋面的父亲陈文耀!
陈心远的“入境”,心追神往的就是父亲陈文耀的踪迹,而以两人各持一槌“合舞”的动机再现来相聚,不是“巧合”而是舞剧叙事的细节“巧设”。虽然尚不能确认是否父亲,但陈心远认定这是与父亲并肩作战的战友。更多的“战友”出现了,先是舞台上被抛出许多“瑜伽球”,然后有了众战友的“瑜伽球舞”。我总在想,一部名为《英歌》的舞剧,虽然可以从优秀传统舞蹈的动态语言中借势,但难题是如何不被其“舞风”所限。这段一人一球的“瑜伽球舞”,无论是动态语言的“语法”还是动态风格的“情势”,仿佛都有“英歌舞”的精神因子倾注。此际的陈心远与形同“战友”般的父亲,轮番在那只具有“号令”意味的石鼓上带领瑜伽球舞者与一众“邪祟”搏斗。瑜伽球舞者隐去后,舞台上出现了身着粉红衣裙的女子群舞,每位舞者手中都拿着一个近2尺直径的圆框,犹如编织篾箩时箍定的“箩圈”。父亲在这段暖色调的“箩圈舞”中开始复苏,他似乎将一名舞者的“箩圈”看成了“镜子”,因此儿子的“入境”更深层次地进入到父亲的“入镜”……父子俩共同挥动“英歌槌”,那种虚空中如空谷足音般的“光晕”再度荡起。陈心远似乎在下场门一侧后区看到了彼时家中的父母——应该是父母的新婚之夜:借着约一米高的平台,父亲与坐在床沿的母亲形成了双人扶抱的舞蹈。将母亲抱下床后,先是母亲在父亲身前舞动双槌,但明显是父亲在身旁引导;接着又是一人一槌的联动之舞,犹如此前母亲“心念”的动机再现……儿子陈心远此时在一旁凝驻,让人觉得这或许就是母亲常常向他念叨的“过往”。切光后,出现了一个如“纸影戏”形态的“邪祟”——“纸影戏”是潮州民间艺术“铁枝木偶”的前身,操纵木偶的“铁枝”是原先操纵“纸影”的铁线。儿子陈心远似乎被梦魇缠绕,四个“邪祟”般的“铁枝木偶”将其反复撕扯,难以脱身……终于从梦魇中走出,陈心远紧抱着父亲的信物“双槌”。父亲此时走近并背起儿子,身旁是那只宝石蓝麒麟,人与灵兽一道步向后区的框形境地中。稍后,舞台推上了三个门形框构,间隔摆开后形成“重门”幻象,陈心远看见父母在“重门”中穿行,而母亲的孕身让他看到那是正怀着自己的母亲。“重门”在两两舞者的推移中旋动,身着“武士”舞服的父亲似乎在与儿子做出征前的告别。舞台后区倏地出现了更多披头散发、单手持扇的“邪祟”,竟然将正气凛然的父亲裹挟而去……
《对决》:让“中华战舞”成为励志、攻坚、壮威之舞
说是“邪祟”将父亲陈文耀“裹挟而去”,其实更可视为儿子陈心远的“纵深冥想”——冥想的纵深处是陈文耀镇定地置身于“邪祟”的群魔乱舞之中。但陈文耀并非孤军奋战,作为背景的四幅屏板被投照出四幅瓦当状的图像,分别是白虎、朱雀、青龙、玄武“四灵”;转瞬间,四位身着相应色泽“武士”舞服的英歌舞者同仇敌忾与陈文耀并肩作战,此前“双翎双靠旗”的例行装束此刻已是“双翎四靠旗”的严阵以待——下半场《对决》由此全面展开:“四灵”与陈文耀对“邪祟”怒目相向,“以少胜多”的搏击紧接着在舞台四角轮番对决,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灵”各显身手,在一众“邪祟”败绩累累的同时,尽显英歌舞作为“中华战舞”的威
风凛凛。到了与父亲告别、或者说是陈心远走出“冥想”之时了:父亲相辞以别,宝石蓝麒麟紧紧相随。陈心远紧追几步,形成了一段父、子、麒麟的“三身四人舞”,以奕奕神采之舞传递出依依不舍之情。空灵、深邃的吟咏仿佛从天际飘来,宛如父亲的嘱托与叮咛,陈心远双手挥动英歌槌,虚空中再度荡起空谷足音般的“光晕”,这也意味着他从“冥想”回到了现实。陈心远回到家中,“镜像”中再现出他的背影;由于镜面的特殊处理,在镜面后居然又出现了父亲陈文耀的身影,形成了一段母、子在屋内而父亲在镜后的独特“三人舞”。其实父亲的身影是母亲眼中儿子的“投影”,所以她将挂在屋角的“武士”舞服为儿子“披挂”,表达要其继承父亲心志、传承英歌精义的夙愿。
母亲摘下挂在门口的灯笼步出家中,起初的“平安”灯笼此时已变成醒目的“团圆”二字,潮汕语的画外音道出了母亲的心愿:“文耀吾夫,离别数十载,天南地北,音信杳然,我与儿皆平安。甘守寒庐,以待夫归;愿守一世,以待君回。”在母亲的“心念”中,投射出一段牵着长长纱网的女子舞蹈,那纱网犹如记忆的长河;牵网的女子有的头上戴笠,有的鬓边插花,有的手中持扇,有的身上背娃,既似母亲一生的过往,又似乡里众生的日常。母亲的“心念”消失后,手中的灯笼引出了更多的“灯笼”到场;此时的后区平台上,宝石蓝麒麟出现在上场门一侧,下场门一侧则是父亲陈文耀和儿子陈心远……更多的“灯笼”其实是身背灯笼舞英歌的舞者,灯笼上除有平安、团圆的字样外,还有吉祥、回家等祈愿。无疑这仍然是母亲“心念”的展开。在这段“灯笼英歌”后,舞台又出现了此前用于“聚焦叙事”的框构,表现着英歌文化传承的一个重要细节,即父亲带着一众“战友”为儿子勾描“面谱”,其中点眉心、描眉线的细节得到特别强调,宛如一名正式英歌舞者的“成人仪式”,体现出对“中华战舞”的精神皈依。框构所聚焦的仪式结束后,陈文耀、陈心远父子呈现出一段“双人对舞”,而在笔者看来更像是陈心远继承父辈衣钵与父辈英灵共舞。《入境》一场中先行亮相的英歌“武士”,此时以其雄浑的气势和浩荡的阵势在后区一字儿排开,父亲陈文耀如统帅般入列,儿子陈心远则如新兵跪在阵前宣誓。一段动态孔武劲健、织体变化莫测的“英歌舞”大气磅礴地席卷开来,如长风挟雷裹闪,如巨浪倒海排山。一段抑扬有韵、铿锵有力的“潮汕rap”在乐音中扑耳而来:“锣鼓响起来谁人在召唤,穿越时空双槌在空中;情浓潮汕无人可阻挡,是生是死咱血肉相连。呵!哈!……滚烫的血液在鼓点中燃烧,三江出海心还是记挂故乡;盼望家内人平安一切都如常,所有寄望都随这一纸归潮。Kong Kiang!……”正是这段饱含乡音乡情的“潮汕rap”,与大气磅礴的英歌舞一道把舞剧叙事推向了高潮。浩大的群舞在后区渐行渐远,儿子陈心远又在荡起空谷足音般的“光晕”中挥动英歌槌,这似乎已成为“时空穿越”的一个动态标识。陈心远背身立于台中,似在追忆自己被“唤醒”的一切;母亲林巧儿欣慰地来到已真正“成人”的儿子身旁,潮汕语的画外音又
传来丈夫的‘一纸归潮’:‘巧儿吾妻,见字如面。值此乱世,我辈唯有奋不顾身,方能挽救民族于危亡之中。我实有愧于你,然许国再难许卿……有日国家复兴,家乡和平,我定会回到你身边……’”画外音中,二道幕向两边敞开,一群当代青年英歌舞者舞出新时代的“英歌”风貌。母亲林巧儿与儿子陈心远双人双槌在队前领舞,以传承者的身份再将“英歌”传承开去,让“中华战舞”成为励志之舞、攻坚之舞、壮威之舞——可以说,舞剧的尾声《归潮》赋予英歌这一“文化IP”时代的新质,让英歌鼓点中燃烧的血液在当代青年心中勃发、沸腾、喷涌……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本文图片均为舞剧《英歌》剧照 广州歌舞剧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