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动中国历史、文化和民族的“一体化”
——国家文化公园给我们的启示
栏目:观察
作者:韩子勇  来源:中国艺术报

  “国家文化公园”是新时代的新词、热词,是中国首创,建好用好国家文化公园,是新时代重大文化工程。国家文化公园给我们的启示很多。笔者觉得,最重要的启示是:国家文化公园是一个整体系统,揭示了中国历史、文化、民族在漫长的生成发展中那些最主要的关系、结构、功能和作用,推动了中国历史、文化和民族的“一体化”。

  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是一个整体。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这些伟大的文化空间、历史力量、社会区域,纵横交错、榫卯镶嵌、相互作用,构成一个自洽的、相互支撑的、不断升级壮大的超级模型,如同结构完美、马力强劲、轰鸣不已、永不熄灭的“五缸发动机”,驱动沉雄伟大的历史车轮。

  五个国家文化公园,从范围看,符合历史实际。五个国家文化公园在范围上,有重叠、交织、平行、穿插的结构关系。比如长城与黄河,黄河与长江、大运河,长征与长江、黄河和长城,一笔一笔写下来,横平竖直弯折钩,隐约构成一个大大的“国”字,有直接的、强有力的关系。这种关系,时间上有前有后,作用上有强有弱,但随历史演进,都呈深化强化的趋势,体现历史必然性。这个结构关系,是有方向、有目标、有秩序的。黄河、长江流域,是人烟稠密、平行相接、交替作用、互动频繁的历史空间,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重心。黄河和长江,是二元、双核、双螺旋,最早形成一体化结构。五千年文明的重心,前三千年在黄河一线,后两千年经济文化重心南移长江流域。在这个双核结构中,黄河中下游区位居中,特别是与北方、西向的游牧族群交往交流交融更为剧烈,历史、文化嬗变演化更快,成为历史力量的交汇点,较早形成“中”的观念。其实,准确说,应该加上黄河以北的草原游牧带——是以黄河为轴向,包括长江、黄河、北方草原的三核一体、三元一体的结构。长城、大运河即是因“中”而生的秩序纽带、经济纽带,长征则是扭转近现代中国命运的革命纽带,三条纽带,把黄河、长江,把内蒙古高原、西域、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白山黑水……紧紧捆绑在一起。长城是古代军事防御遗迹,大运河是古代水利设施,长征是历史活动,是中国革命的象征,黄河、长江是母亲河,是最重要的中国社会空间。长城、大运河、长征具有典型的线性特点,黄河、长江的区域特点突出。在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的相互作用中,黄河、长江是腹地,功能关系最浩大、最复杂、最综合、最精微细密。在中国的华图宏构中,如果说黄河、长江流域是居中的主殿,长城、大运河、长征则是主殿的梁柱——长征是大厦将倾之时,由中国共产党人的血肉精魂所锻造的、支撑这大厦的最新梁柱。长城和长征,在近代、在今天,化为恢宏的历史现场和精神实体,黄河以南的大运河还有通航功用。今天,新的长城是众志成城的人民军队,新的长征是“中国式现代化”和复兴伟业新征程,新的大运河是日新月异、领先世界的综合交通设施体系。

  有个词叫“穿透”。理解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要穿透密密麻麻、纷繁杂芜的表象。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每一个都是无法穷尽、无法读完的“奥义书”。更重要的,是“一部五册”,无法拆读、单解,必须连续研读、交替研读、关联研读,才能领略完整意涵。比如长城,为何有长城,长城为何如此长、如此久,贯穿中国北部的历史时空……这就必须把黄河加进来,把大运河加进来,把长江加进来,把长征、延安、《黄河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加进来,才能完整解释。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中华文化发祥地、民族精神的根与魂。“重瓣花朵”“月明星稀”“中国相互作用圈”所指向的那个“中”,即在黄河中下游。黄河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大河,泥沙俱下、频繁改道,塑造黄淮海大平原,为古代农业革命开辟阔地,水患频仍也激发中华民族浓郁的忧患意识,开辟三代之治的大禹是治水的英雄,治理的“治”,由水而来。黄河又不仅是农耕的大河,也是游牧的大河,体现多元一体品质。黄河在源头、在河湟谷地、在中游,一直是农耕和游牧交错杂处的格局。黄河串联青藏高原、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走出龙腾虎跃的“几字弯”。“几字弯”如同一个臂弯、一个子宫,接纳东南西北的文化碰撞与滋养,在冲出第二级台阶的河洛盆地,文明的宁馨儿呱呱坠地,形成“中”的观念。如果只选一个字,作为我们的姓氏,代表我们的民族、国家、文化,这个字就是“中”。这个“中”,一开始就包含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熔铸了东西南北的“中”,这样的过程,从夏商周一直到今天,从未中断。“向中发展”“向内融合”是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的特点,向心力、凝聚力居于主导地位、起主导作用,因此体现出突出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特性,因此“多元”不是裂解、崩散、破碎,而是归于“一统”“一体”“共同体”。

  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当然不是全部,如果继续增列这份名单,我以为:丝绸之路(陆上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包括以南方丝绸之路为代表的“藏羌彝走廊”)、昆仑(包括青藏高原)等,都可能是潜在候选对象。“丝绸之路”意义明确、影响广泛、范围清晰,打通东西方,具有世界意义。丝绸之路中国段,串联一系列世界文化遗产、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革命文化遗产及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把丝绸之路列入国家文化公园,可以补强新疆、西南、南海等区域,具有战略意义。

  中华民族饮水思源、慎终追远。黄河、长江皆源于青藏高原。昆仑和青藏高原,无论古代还是今天,都是具有多种战略意义的重要板块。“昆仑”的观念,反映中华先民早期宇宙知识,建构中华的时空形态,是中华家山,是寿比南山,与天、天道、天下、天人合一、敬天法祖等密切相关。昆仑神话、昆仑文化、昆仑玉文化,是早期中国诸族群的文化共相,是“元叙述”,融汇儒释道,流熏庙堂与乡野,成为精神之山、文化之山、“地天通”之地。“河出昆冈” ,张骞凿空西域,自汉武帝始,黄河被认为源于阗南山,连接塔里木河,从“泑泽”(罗布泊)开始伏流,出积石山,被称“中国河”。汉武帝钦定西域南山为昆仑,这样一种“命名”和“册封”,当然不仅源于稀薄的地理知识和典籍中缥缈的言辞,而是基于“天”“天下”“天命“大一统”的秩序冲动。“昆仑”原指“天”,是“帝之下都”,是中华神祇的三层高台。河源所出之地,必须是昆仑。河源信仰是共同信仰,这样的冲动,当然不止于汉族的皇帝,元清两朝动用国家力量,探寻和朝觐河源的仪仗,规格更高、队伍更宏大、氛围更神圣,结果也更贴近地理实际。从汉武帝,到忽必烈、康熙、乾隆,由他们起笔,为今天的中国地图划下一条线,一条二千五百公里的线,定下了昆仑山脉东西的两个端点:新疆的喀喇昆仑和西藏、青海的昆仑山脉。这哪里是地理科学可以囊括的,也无关河源所出的对错,而是绵延几千年的执拗信仰,一种关于昆仑、关于黄河、关于天下、关于中国的信仰。

  昆仑从喀喇昆仑到昆仑山脉,续接阿尔金山、祁连山、秦岭、大别山,直抵黄淮海大平原,是地理学上的“中央山系”,更是文化上的“中华龙脉”。昆仑山系与喜马拉雅山脉,构成青藏高原北缘和南缘,围合出中国地理第一级台阶——平均海拔4000米的青藏高原。青藏高原外围,是由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云贵高原组成的平均海拔一两千米的第二级台阶,构成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文化板块。青藏高原约为中国陆地面积四分之一,包括西藏全部、青海大部、新疆、甘肃、四川、云南的一部分。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地球第三极,是山宗水源路冲。从这里发源出辐射东亚、东南亚、南亚、中亚的重要河流:向东是长江、黄河;东南亚方向是澜沧江-湄公河水系,流经中、缅、老、泰、柬、越六国,流入南海,是东南亚最大的国际河流,干流全长4880公里;向南发源出怒江-萨尔温江,全长3240公里(中国境内2013公里),流经中、缅,注入印度洋安达曼海;雅鲁藏布江是藏族人民的母亲河,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是海拔最高的河流之一,在中国境内东西流向,流入印度为布拉马普特拉河,是恒河两大支流水系之一,流入孟加拉又叫贾木纳河,最终流入孟加拉湾。在青藏高原的东端、“世界屋脊”的“屋脊”,由喜马拉雅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天山山脉、兴都库什山脉交汇出巨大山结,构成帕米尔高原(波斯语“平顶屋”,中国古称“葱岭”,亚欧民族迁徙的十字路口),发源了印度河的上游——阿里狮泉河,以及向西流淌、辐射中亚的阿姆河(中国古称“妫水”“乌浒水”)、锡尔河(中国古称“药杀水”),包括向北汇成中国最大内陆河、新疆人民的母亲河——塔里木河。所有和青藏高原相关的河流,都源远流长,蕴藏巨大水能和综合价值,在中下游分别发育出中华文明、古印度文明、中亚的两河文明。

  1935年9月,中央红军走完了长征最后一段行程,即将到达陕北,毛泽东登上昆仑山支脉岷山,远望青海一带苍茫的昆仑山脉,生发感慨,作《念奴娇·昆仑》:“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人类相依为命,是命运共同体。上善若水,水和文明的起源兴衰、息息相关,这样一片区域的地理和人文,怎样估量都不过分。

  (作者系国家文化公园专家咨询委员会总协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