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心天际舞苍穹
——从芭蕾舞剧《七夕》看中外文明交流互鉴
栏目:品味
作者:金浩  来源:中国艺术报

芭蕾舞剧《七夕》剧照
辽宁芭蕾舞团提供

  “只如初见桃花面,芭蕾姿秀天河盼。两情相惜长相依,不慕繁华七夕恋。”七夕节,幸见辽宁芭蕾舞团出品、中法艺术家联合打造的原创芭蕾舞剧《七夕》。“辽芭”是当今中国芭蕾力量的一支劲旅,每一部新剧的创排都呈现出不一般的实力和情怀。唯新是举,辽芭为这部新剧开创了本团诸多“首次”——首次委约法国人马探·西蒙·酾担任编舞;首次特邀外国艺术家参与中国传统题材舞剧创作;首次将德彪西、拉威尔、叶小钢的作品创新融合,呈现东西方音乐对于浪漫的不同解读,更好地展现凄美的爱情主题。

  《七夕》以中国神话故事“牛郎织女”为原型,用中外文明交流互鉴的视角重新演绎古老的中国爱情传说。担任该剧编导、编剧的马探·西蒙·酾说:“‘牛郎织女’是一个非常奇妙的爱情故事,很有中国特色又极具世界性。我深入了解了中国文化,探索以芭蕾为载体讲述这一传统故事。我们特意选择在七夕这一天,献上两国艺术家共同打造的一封‘写给中国的情书’。”

  作品的舞美设计、服装设计、灯光设计等方面特别邀请了近10位外籍艺术家加入创作。马探介绍道:“作为法国人,我面对不熟悉的中国文化是非常有压力的,害怕观众不喜欢作品。但艺术和爱是没有国界的,我自己也非常喜欢探索不同文化的融合,我希望观众可以通过《七夕》看到不同文化对爱的不同理解。所以,我迎接挑战,邀请世界顶级团队与我一起创作。《七夕》在古典芭蕾的编舞风格上融合现代舞的特点,用西方的编舞结合中国人内敛的情绪,打造出这部中西完美结合的芭蕾舞剧。”在整个排演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外国艺术家的敬业和对中国本土文化的尊重,把中国传统美学的舞台表现方式化作一种创作理念巧妙融合于整体视觉呈现之中,完成了舞蹈艺术交流史上的一次中西方文明互鉴。尤让笔者感动的,是从中看到了与中国传统文化息息相关的几个关键词。

 

  虚 拟

  虚拟性,是一个植根于中国传统古典美学思想的重要特征。艺术讲究“虚拟”“虚构”“虚实相生”“虚实结合”等等,往往是通过对象与主体的默契,完成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体,也是真实和想象有机结合的一种表现手段。虚拟的表现特点是把无限的生活和有限的舞台艺术空间,做到和谐统一。《七夕》既有芭蕾表演的个性,也有与中国传统文化规律相通的共性。舞台表演的虚拟方法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其特点就是避实就虚、以虚显实,这种以比拟的手法,对生活进行概括、提炼而产生的舞台动态形象,充分调动和引发了观众的联想,从而使其得到审美感知。

  《七夕》借其法依形式类别不同而有所变化,具体表现在:时间虚拟。第一幕人间如画,男耕女织,一双垂髫小儿扑蝶逐乐,此刻生儿育女的岁月被一笔带过了。在舞台上,传统的时间线性叙事被视觉、听觉的虚拟空间所取代,观众自主性的“快进”被突出,作品与观众的交流成为“优速通”。

  空间虚拟。一、现实时空。这一时空是相对固定的,白色为主基调的舞台空间,一个简约的中式亭阁、两根横倒的巨大树干放置在舞台之上,一扇现代主义建筑的矩形窗户成为舞台后方的背景墙。它本身并不代表空间,而是代表着一种符号,和具体的人物、情景相结合产生因事而定的现实时空。二、流动时空。即随着人物变换场景。例如:触犯天条被罚至凡尘的老牛即将死去之际,告诉牛郎可以用它的牛皮飞到天庭找回织女一家团聚。之后,牛郎“一飞冲天”跨越重重险隘,抵达天宫与织女再次相会。三、多重时空。即舞台上出现多个时空处理。王母娘娘对牛郎和织女的天庭私会大发雷霆,挥动金簪,化作一条波涛汹涌、气势逼人的天河将两人再次分离,天各一方、梦殇天河,天上人间处于不同的时空中。四、心理时空。通过“剖象”,把人物内心感受、心理变化夸张外露表现出来,以达到虚拟效果。如开始部分,牛郎归还罗裳,与织女一眼万年、两情相悦,此时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最终二人的相拥接吻则是心理外化的集中凝现。

  动作虚拟。七夕时分,天河繁星点点,成千上万的仙鹊拥翼而飞,化作一座晶莹剔透的鹊桥,动作设计是围绕着本不存在的实景而展开;在最后“平湖秋月”乐曲中,我们感受到那种含蓄的、温暖的,甚至还带点悲凉意味,运用动作虚拟的表现形式,给演员以更大的创造自由,给观众以更大的想象空间,通过“赏形悟象”对舞台上演员所传递出的动作信息,产生更强烈的真实感和情感共鸣,从而在“动情会意”中进一步获得审美享受,从而创造出抒情性、写意性、象征性、直喻性和夸张变形的艺术形象,舞台处理的简练流畅和时空变化的自由灵活等,以及这套完整的用来表现人物程式化语言体系的生成方式,在《七夕》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彰显出我们民族自然观和社会观的智慧之光。

 

  留 白

  该剧追求一种大写意的审美风格,在舞台空间画出有韵律的线条,显示了飘渺空灵的神话情景的意境之美。通过不同的色调对比和灵活的舞台调度,使其简洁明快的造型贯穿于整部舞剧。舞美设计利用多媒体技术手段,形意结合,虚实交替,创造出一种中国式芭蕾的诗意表达,两个小时的演出,给人以高级的艺术享受,具有视觉冲击力和“共情力”的彰显。剧中浓烈处淋漓尽致,凝练处洗尽铅华,有一种独特的苍凉和美感。台上舞者亦真亦幻,台下观者如痴如醉,恍然与世相忘。正所谓“理弦高堂而欢戚并用”,为七夕的夜空增添了几许东西方文化交融的绚丽色彩。

  灯光根据剧情在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交错变幻,在舞台呈现形式上加强了虚实结合的表现特色,随风摆动的树影影影绰绰呈现在“窗户”上,为观众展示着故事发生的环境。衣襟右掩,腰部收紧,芭蕾舞者开始随着音乐舞动,下摆轻盈的长舞裙在跳跃、旋转中飘动。似中国水墨画一般,舞台的“留白”让观众的目光进一步聚焦于舞者身上。现代与古典、东方与西方,文化彼此碰撞融合,成为一道风景。当舞台底幕出现宇宙漩涡的图形,也可以理解是一种“圆”的形态,扩大空间的观念,也许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类视觉化呈现,所倡行的中国传统美学观“留白”之韵展露无遗,让人感受到艺术以情感人、以趣动人的审美意绪。

  欣赏一部艺术作品,如能够催人联想、由此及彼、由物及心,即心即物,是一种艺术享受;有如“留白”,会有感慨系之,而非不满足,有余意之谓韵;若再有留白,还需观众脑补。艺术的最高审美境界,便是由演员与观众共同完成。

  编导在面对家喻户晓的中国题材尤其是舞蹈艺术表演的优势,如何让空荡荡的舞台“无中生有”,如何让演员在“空的空间”里获得表演的自由,如何让观众真正感受剧场的趣味与魅力,这些都是借鉴中国式传统美学手段而得来的。《七夕》中的“留白”凝聚着主题质感、个性特征和样式风格,意味着提炼的精准度和审美感。“留白”是质朴的还是诗意的,是庄重严肃的还是戏谑幽默的,都在其中。就舞剧创作而言,我们常讲“于高潮处见统一”,其实也可以说“在留白中显意象”。

 

  程 式

  戏曲大师程砚秋曾讲“得其规矩,始求奇特”,中国戏曲程式是塑造人物的重要依托,很多时候演员把程式做到位了,人物感就出来了。同是古典艺术的芭蕾舞,不需要演员多去体验人物生活,而是做足了程式化动作就行,本着“艺术来源于艺术”——开、绷、直、立……功夫到了,每个细节都到家了,观众就会接受这个芭蕾版的“鹊桥仙”。

  戏曲在表达生活情节和人物性格时,在有限的舞台时间和空间内,为了突出人物性格的某个方面,有时在表演上会运用夸张的艺术手法去展现人的力量和作用,从而更鲜明强调或提示了人物的心理现象、性格特征等。它是生活集中、生活再现的基础和升华,它在表演中引导着观众对人物倾注感情,激发观众想象的空间。《七夕》中诸多高度抽象程式化的芭蕾表演,其空间伸缩,正是借助观众的想象完成的时空转换,它与戏曲一样都是时空的跨越和组合,落实到逼真的舞台情景中,用传统戏曲手段表达现代气质。

  马探开始在芭蕾中融入戏曲夸张性的元素,就会有一种魔力和某种执念,想把戏曲的空间、动作、程式,当成诸多元素,嵌入舞剧的剧情,并且极力让这些程式化表演的结合之处变得润滑。然而从实际效果上看,戏曲元素不是用来学的而是要实际运用的,要想真正打通两种艺术、表演形式的结合,一方面要找准剧情推进的节奏,更重要的则是如何尊重双方的本体逻辑而毫无违和。

  当中国舞蹈创作很多人倾慕于向外看,可谓“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而外国编导却认真地关注中国戏曲带来的优势基因,并以此来填充、丰富、衬托和强调用传统戏曲手段来表达现代气质。由此看来, 《七夕》虽然精心设计演员的动作,但传统的意蕴和绵密的情感浓度,还是为演员表演提供了充足空间,当西方编舞技法再次叠加为中国题材的芭蕾舞剧时,这些舞蹈程式化动作犹如诗歌,美轮美奂,兼具形象和抽象之美,精准地表达了这段传奇的爱情故事。

 

  跳 形

  “跳形”乃传统戏曲舞台手法之一,是由演员装扮成飞禽走兽的形状舞蹈。其中“牛形”非常具有特点,大都走横“八”字步,脚趾略向内横,抬脚稳慢,落脚稍缓,上身前探。《七夕》中饰演“牛”的演员双拳环举,右脚勾平提起,继而托天望月,恰似耕田劳作时伸懒腰。他的手姿多比作牛角状,步法往往是高抬缓放,阔步雄浑,静时稳如泰山,动时地震山摇。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曾提出戏曲表演的美学观点——“四面八方”。即演员的动作身段要照顾到多个舞台角度,以适应不同方位观众的视角,从而创造充实均衡的舞台画面,给观众以视觉的美感。笔者以为,《七夕》中的“牛”不求其形似,而求其神似,在借鉴了戏曲程式化表演手段的同时,把它转化成芭蕾舞的原始材料,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之中,营造出“似与不似”的舞台假定性意象,从而产生新的审美样式。

  作为中国民族芭蕾的一部探索之作,《七夕》昭示编导将中国传统文化元素进行现代性转换的尝试,也展现了较强的创造和创新能力,这种从中西方文明互鉴中去寻找灵感和创意资源,建构艺术作品精神内核的路径,彰显了中外艺术家合作对于讲好中国故事的前景倍受青睐。对于中国民族芭蕾创作而言,这或许才是更为本质的收获。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文联首批特约研究员、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