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三角洲生态保护的舞剧咏叹
——山东艺术学院舞剧《大河之洲》观后
栏目:观察
作者:于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应邀去济南观摩山东省文联、山东艺术学院联合推出的大型舞剧《大河之洲》,会不自觉地联想到编导佟睿睿三年前为青海民族歌舞团创编的大型舞剧《大河之源》。显然,这两部舞剧直指的“大河”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虽说“源”在青藏高原而“洲”在齐鲁大地,但两部舞剧都体现出“生态舞剧”创作的文化自觉和时代担当。特别是担任舞剧《大河之洲》总编导的刘忠,强调该剧是为纪念习近平总书记2021年10月22日在山东济南主持召开深入推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而倾心创作;强调该剧以主创人员作为“第一人称”的视角来表现黄河生态保护区工作人员咬定目标、脚踏实地、埋头苦干、久久为功的无私奉献精神。

  一部从“‘深扎’追梦”出发构思的舞剧

  黄河三角洲,指的是黄河入海口携带泥沙在渤海凹陷处沉积形成的冲积平原。由于历史上黄河尾闾摆动对“三角洲”的影响,黄河三角洲有古代、近代之分。近代意义上的黄河三角洲,以垦利宁海为顶点,包括北起套尔河口、南至支脉河口的扇形地带,基本上在山东省东营市境内。当然,对于舞剧的主创而言,这只是舞剧的取材之地,是其构思的基点。面对大河之洲的苍茫气象和复杂生态,如何来构思一部舞剧呢?这就不能不考虑“生态保护”的作品立意,还不能不考虑这一作品立意的形象依托和叙事架构。幕启后主创们首先让观众看到的,是一个扩放开的“品”字布局的空间架构——在舞台上场门一侧、下场门一侧和中线后区各有一张书案,每张书案前各有一人在进行构思。从三位舞者的差异性动态来看,上场门一侧的男舞者应该是沉溺于节奏与旋律的作曲家;下场门一侧的女舞者可能是冥想于语言与结构的文学编剧;中线后区的男舞者似乎总在进行动态形象的捕捉和身体造型的设计,他应该是一位舞蹈编导。翻开场刊,注意到这正是舞剧《大河之洲》的主创构成——总编导刘忠和作曲田率为男性,编剧高志娟当然就是剧中那位女舞者的原型。三人仿佛是在各自的空间中酝酿,待聚会之时已达成某种默契,这便是深入“三角洲”,融入“大湿地”。在舞台“暗转”中,掠过一缕飘拂的“云烟”,那殷红的色泽和灵动的意象,宛如主创们内心的执念——他们把这种意象化的执念称作“红柽柳”,而这一意象引导着此后每一幕的开启和叙事。在“红柽柳”意象第一次掠过之后,舞台后区平台上出现了一列约七八只鹤类水鸟,场刊上告诉我们这是三角洲湿地可作为“形象代言”的“东方白鹳”。舞台灯光渐明,作为主创的三位舞者收缩在舞台中线后区,仍然是一个“品”字布局,这是三人自驾出行的空间——坐在驾驶位的是作曲家,文学编剧坐在副驾驶位;从两人之间兴致勃勃不断向前探望的,当然就是那位身体总不安分的舞蹈编导了。看得出来,主创们十分看重自己舞剧构思的过程,看重自己为构思舞剧深入“三角洲”、融入“大湿地”的过程,为抒发自己的这种感受让歌声放飞心声:“这辆吉普车是我的好伙伴,他将

  载我驶向希望的明天……每个人的梦想都无比灿烂,可想要实现却没有那么简单;需要经历无数个寂寞难耐,可既然选择就要无悔无怨……”因为有了歌声的悠扬,吉普车的自驾出行成了“舞剧构思”不可分割的有机构成,而这样一段放飞心情的歌声,除当下的舞蹈表演可以合理地溢出车外、随心而舞,它还因为主创们的梦想而成为其“‘深扎’追梦”的视角,也因此形成了该剧借主创之眼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更为重要的是,主创们发现自己的梦想早就存在于那个将要深入并融入的现实中——是那位脚踏实地、埋头苦干、舍家忘我而修复湿地生态的老教授树立了榜样!

  一部从“湿地生灵”取象赋能的舞剧

  事实上,面对大河之洲的苍茫气象和复杂生态,主创们不仅需要“聚焦”,而且需要“取象”。就资源而言,三角洲主要有比较丰富的卤水、油气和地热,包括红柽柳、碱蓬草在内的植被也极具特色。当然,这片被称为“中国东方白鹳之乡”的土地,那颇具动态美感和人化情态的“东方白鹳”,更是为主创们情有所钟。当看到白鹳在序幕开启之际便以“形象代言”若隐若现之时,我其实对舞剧的这种“取象赋能”有过些许的疑虑——或许是芭蕾古典名剧《天鹅湖》舞蹈形象的深远影响,关于对某种鸟类取象赋能的舞剧已经很有一些了,比如中央芭蕾舞团的《鹤魂》、黑龙江大庆歌舞团的《鹤鸣湖》、江苏无锡歌舞剧院的《丹顶鹤》,以及佟睿睿为上海歌舞团创编的《朱鹮》。或许有一点相似,第一幕在“红柽柳”的意象如云烟般飘拂之后,作为主创的三位舞者带着观众进入了“湿地”,观众也随着主创们“他者”的目光,凝视着在湿地徜徉的生灵“白鹳”——先是一只孑然而至的“白鹳”,舞者精心打理的发髻扬起一缕白翎,她右臂上扬且带动上身前倾,左臂弯曲着贴向后背……这一刻,主创们并非单纯宣告舞剧“主演”的临场,而是亮相着“白鹳”不同于朱鹮、丹顶鹤等等其他鸟类的“拟态”设计。白鹳这一典型的“拟态”设计,当然也就是主创们捕捉到的“主题动机”,在其后追随而至的鹳群中(共七只),这一主题动机得到了强化和发展——在舞剧《朱鹮》中,编导佟睿睿将鹮群中的领舞者称为“鹮仙”;而在这七只白鹳组成的鹳群中,那只率先临场的白鹳其实也不妨视为“鹳灵”。她既是“湿地生灵”的“灵”之所聚,也是舞剧《大河之洲》的“灵”之所凝。抑或是暗喻着主创们深入“三角洲”的静观细察,又或是展示着白鹳们无人打搅的自由自在,这段“七人白鹳舞”将单纯的“动机”转换为丰富的“织体”,通过唯美的舞段去导出动人的剧情。在一旁静观细察的主创们不忍打搅白鹳们的“天籁”之舞,但他们也觉察到那只“鹳灵”在尽兴畅舞后腿脚有些不便;更令其吃惊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长者此时出现了……他走近“鹳灵”并尝试帮它康复,形成了一段配合默契的“人鹳双人舞”,体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理念的舞蹈化表达。与其它白鹳信步游走的同时,三位主创与两位年轻人来到近前;通过两位年轻人的介绍,主创们知道了那位戴眼镜的长者是三角洲生态保护区从事科研工作的老教授,而两位带其来到近前的年轻人是教授的研究生。“东方白鹳”的唯美动态与“和谐共生”的“天人”关系,顷刻便激起了主创们的创作欲望——舞剧叙事从主创们作为“他者”的视角,转换为作为“自我”的表达:作曲家、文学编剧先后表现着自己的“构思”,天幕上甚至还投影出这些构思的“草图”;与之相比,舞蹈编导的“自我”表达显得更具象、也更“舞化”,其中就体现出“取象赋能”的创编理念。也就是说,这部从“‘深扎’追梦”出发构思的舞剧,在深入“三角洲”、融入“大湿地”后,已从“湿地生灵”中明确了“取象赋能”的创编理念。

  一部从“悲情缅怀”立意执守的舞剧

  虽然主创们从白鹳的“天籁”之舞中明确了“取象赋能”的创编理念,但他们从老教授对“鹳灵”伤情的关爱中感到有某种更深层的情思。当如云烟般飘拂的“红柽柳”意象再度掠过,观众似乎已经熟悉了这种“形式感”引导——主创们跟随着老教授来到湿地科研所简陋的陈列室,在一帧帧记录着科研足迹的照片中,看到了老教授曾经的青春年华和他身旁同样意气风发的妻子,他俩的背景是湿地特有的植被和令人着迷的“湿地生灵”。随着老教授的“追忆”,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是主创们在深入、融入后的“构思”,第二幕表现出湿地科研工作者当年不畏艰苦、忘我工作的生动事象。舞台暗转后出现了当年还只是青年科研工作者的教授和他年轻的妻子,他俩在研究白鹳的习性并接近观察、施以关爱——这是一段编排得很有内涵也很有情趣的“人鹳三人舞”:青年夫妇的科研与白鹳的被观察是这段“三人舞”的基本构成模态;但作为它的变奏,时而以白鹳的警觉形成“一对二”的闪避,时而又以“二对一”的亲和体现年轻夫妇的友善;间或还有教授发现白鹳带伤的双人变奏,以及教授与妻子商量如何救助的双人变奏……如前所述,这种教授“追忆”作为舞剧叙事的有机性,在于它可被视为主创们一种“构思”的舞蹈表达。总编导刘忠在“导演阐述”中谈道,他是“以创作者的视角、鸟类专家的感人事迹、保护区动植物的成长变迁这三类叙述交织呈现”。而在笔者看来,这部舞剧较之既往舞剧叙事模态的新颖之处,主要是舞剧主创作为剧中角色恰到好处的代入感,以及第一人称视角的叙事逻辑。“人鹳三人舞”的编排不仅从内涵、情趣出发,也编得很精致、很唯美。因为主创们认为观众观赏舞剧,是要通过“舞之美”去领略“剧之情”,是希望看到剧之立意蕴蓄在舞之情韵之中。但显然,这一幕的戏剧任务是揭秘老教授立志“终生执守”的缘由,于是“追忆”中出现了乌云密布、暴雨倾盆直至涌浪翻卷的场景。需要说明的是,这满台翻卷的“涌浪”由披挂郁蓝装饰的男舞者拟象而成;而此时,“人鹳三人舞”立于后区平台,面对肆虐的涌浪全然无能为力……忽然,那只已然带伤的白鹳被卷入涌浪之中,宛如暗夜中忽明忽灭的萤火,年轻夫妻不顾个人安危搏击涌浪施以救助,但涌浪裹挟着人、鹳翻卷回旋、起伏跌宕。此时,原本躬背蜷腿拟象“涌浪”的男舞者,在伏地翻卷中参差地扬起手臂,宛如有越来越多的白鹳被淹没在涌浪之中,诉求着生之欲念……随着涌浪的逐渐消退,与妻子离散的教授在湿地中跋涉着寻找,终于发现妻子至死也没有松开救助白鹳的双手。无论教授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唤,发现与妻子已永远地天人两隔了。渐渐缓过神来的白鹳,形影不离地尾随着教授,以凄切的哀鸣呼应着教授的哀念。在主创们“‘深扎’追梦”的舞剧构思中,老教授“悲情缅怀”的追忆体现了“终生执守”的立意。

 

  一部从“和谐共生”交响咏叹的舞剧

  还是那缕飘拂掠过的“红柽柳”意象,但目睹老教授的“追忆”之后,忽然觉得这意象具有某种“隐喻性”:它是老教授妻子为了湿地生灵而不幸逝去的青春?它是老教授为了湿地保护而终生执守的信念?它是舞剧主创们“‘深扎’追梦”而获得的某种启迪?当然它可能也就是“红柽柳”本身。——一种耐碱抗旱的落叶灌木,一种不惧土壤贫瘠、花开夏秋两季、老枝红似野火的湿地生灵!“红柽柳”意象飘拂掠过之后,是主创总编导、作曲家和文学编剧的三人舞;作为一种比照,这段三人舞较之前述追忆中的“人鹳三人舞”显得更现实、更当下。或许也可以说,正是因为舞剧主创们的“深扎追梦”,我们才有了这样一部取象“湿地生灵”的生态舞剧。作为舞剧主创们完美的舞剧构思,必然期待舞剧核心人物老教授“终生执守”的信念成为不久将来的现实——舞台上出现了淡粉色服饰的男群舞,以其韧性的舞姿和柔曼的体态匍匐蔓延……总编导刘忠说,这是取象于黄河三角洲一种具有极强生命力的植被“碱蓬草”。这种植被主要生长在盐分较重的地段,是“盐生草甸”的主打植被,因其色泽泛红且密集生长又俗称“红地毯”。应该说,这段“红地毯舞”作为作品第三幕的主打舞段,意象化地奠定了老教授“终生执守”信念的基调,同时也使主创们“取象赋能”的舞剧构思一以贯之。就整体的舞剧构成模态而言,这段“红地毯舞”的设计也十分重要:一是它与第二幕的“涌浪”之舞(可称为“蓝涌浪舞”)形成强烈的反差,既是色彩的反差也是情境的反差,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人类要征服的“异己”力量和要实现的理想愿景的反差;其二,是它与同为第三幕的白鹳之舞形成有机的互补,这也不仅是“红地毯舞”与“白鹳舞”在色彩上的相映相衬,而且揭示出植被恢复、白鹳归来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理想。我们看到,在“红地毯舞”与舞台光影流动形成的追逐美感中,老教授满怀憧憬地沿中线向前走来,而两旁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融入,使家园守望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也使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深入人心。现在,该是白鹳之舞助推舞剧高潮的“取象赋能”了——先是有三三两两的白鹳陆续归来,大约有七、八只在台中聚集后又成一排向台沿展开;接着是作为舞剧第二号核心人物的“鹳灵”归来,一道归来的更多的“白鹳”形成了全剧最舒展、最舒心的“白鹳群舞”——在此前右臂上扬且带动上身前倾、左臂弯曲着贴向后背的动态基础上,特别强化了拔泥、吸腿、合翅、展羽的动态,在充分的、尽兴的白鹳群舞中喻示出和谐共生的生态理想……舞台上一团红光如云烟氤氲,仿佛“红柽柳”意象的晕染弥漫。氤氲云烟中,幻化出老教授与“鹳灵”的双人舞,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点睛”之舞——老教授挥手告别“鹳灵”,也似乎在告慰妻子的在天之灵;而“鹳灵”面向天幕,呈剪影状消失在蓝天白云中。面向观众极目远望的老教授,似乎也在与前来“‘深扎’追梦”的主创们交流,而天幕上叠映出的“一生守护,生生不息”八个大字,无疑是他们共同的心声——这心声汇成了舞剧题为《生生不息》的主题曲:“飞向天空,俯瞰这神奇的海域,一粒种子爱上了年轻的土地;飞向天空,俯瞰这神秘的天地,蓝黄交汇出生命最初的痕迹……我愿化作一朵白云,永远躺在你的怀里;我愿化作夜晚的星辰,永远睡在你的梦里;我愿化作天上的银河,永远住在你的心里;我愿化作一轮明月,一生守护,生生不息……”最后,笔者想提议的是,目前的舞剧幕次没有命名,可否将序幕命名为《“深扎”追梦》,一幕命名为《湿地生灵》,二幕命名为《悲情缅怀》,三幕命名为《和谐共生》?如此,我们的“‘深扎’追梦”的生态舞剧将会更完美。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本文图片均为舞剧《大河之洲》剧照 刘海栋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