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博物馆》:多声部的交响曲
栏目:视线
作者:丁晓原  来源:中国艺术报

  《声音博物馆》是向迅新近出版的一部散文集。作品的题名取自其中一篇散文的题目。向迅是从鄂西山村走出来的年轻人。乡土以及乡间的亲人,成为注入他血脉中的生命元素和恒久忆念,过去是、现在依旧是向迅散文写作重要的叙事内容。题为《声音博物馆》的这篇散文内含两部分,其一记写乡村冬雪年节杀猪的场景。屠宰年猪是乡村仪式感很强的一件“年度大事”。其时,屠夫的命令声、壮猪的嚎叫声、男人们的吆喝声、女人们的自言自语、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以及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汇集成富有磁性的乡村“声音博物馆”和节前奏鸣曲。“这将是快乐的一天,像是过节。”另一部分回放的是祖母与母鸡的旧事。鸡蛋是营养的来源,也可用以换钱补贴家用,它们仿佛是村里人的“衣食父母”。祖母“格鲁—格鲁——”叫唤鸡的声音,是她日常生活中的回声,或许也是祖母们的宿命。“祖母们都是孤独的。她们需要一群鸡,需要它们‘格鲁格鲁’地哼鸣起来”。作者对这些深谙于心的乡情年俗的打捞叙写,可谓是对沉入烟尘的独特乡愁的深切缅怀,藕断丝连,漫溢着岁月醇厚的滋味。

  散文集《声音博物馆》辑入向迅近年来写的散文20多篇,收录集纳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自然和人类的,有现实和历史的,有他者和自我的,有真实和灵幻的,有世俗和精神的,有低回,也有激越。阅读这些篇什,如同倾听多声部的交响曲,旋律抵达心底,联想起天地万物。这部散文集收入由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筹划的“文学新势力”第二辑,可以视为向迅入读两家联合举办的研究生班的学习成果。正如他的导师、教授张莉所说:“向迅的散文深情凝练,内敛克制,逐渐形成了深具辨识度的写作风格。”“某种意义上,这位异军突起的新锐作家已经开始在散文写作领域构建一个新的自己。”青年向迅有为于散文写作,令人欣喜。放眼文坛,在小说、诗歌、网络文学等领域,新星璀璨,而在散文这边能“异军突起的新锐”可谓寥若晨星。入手散文,看起来容易,而入行得其道却是很难。散文是写作者的直接现实。在散文的字里行间,明摆着一个人,显示作者“这一个”的内存容量和品质。向迅的散文是他人生经验的提炼,更是他精神世界中星辰大海的映照。

  “异军”向迅的散文确实有“异”。稍早出版的《与父亲书》,沉郁真切,写出一个有些“异调”的父亲,其实也是具有年代感的一代父亲。这部《声音博物馆》与《与父亲书》显见不同,题目就给读者带来某种“异感”,而这种“异”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我不太喜欢那种长得特别像散文的散文”,“我想创造和发明一个全新的自己”。当然,达成有意义的求异并不容易。通常而言,散文写作的取新,不是要寻找书写特异的、戏剧的或传奇的人事物景,而是要在寻常之中见“奇崛”,写出日常中意义和意味之“别有”,以使读者从中获得某种“通悟”。在《声音博物馆》不少作品的写作中,作者致力于人事物景形而下与文本结构意义形而上之间的有机链接。“声音”与“博物馆”原是寻常的可感之物,但两者的有机整合,使“博物馆”成为一种可以增值的装置,使原本碎片的书写材料因某种“粘合”而获得了整体性的意义。这或许是《声音博物馆》所“创造”出的一种新质。

  其中的《镜子》就是具有这样意味的作品。镜子是常见常用物事,以往写它的文字很多。此篇从用镜子逗猫写起,再写婴儿与镜子,接着记述自己与镜子的故事,行文中还嵌入了国外小说和影视作品中有关镜子的叙事和镜头。这些材料各自单独写来也很生动有趣有味,而整合于一篇之中,时空转接跳跃,林林总总之间有着关联的逻辑。“镜子既是作为物质和道具的镜子,又是折射真实人性的镜子。”通过有机的书写,将镜子的物理性和精神性叠加于一体,丰富并深化它的意义。我们“使用镜子,最根本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己”,而“我们内心的那个世界,犹如一座深藏于黑暗之中的迷宫。再多的镜子,也照不见那条通向它的秘密小径”。言已尽,而意味深长,唤起读者尘封的经验和许多想象。

  散文具有纪实性,但这种纪实性并不排斥作品可以虚实相生。虚实相生的建构不仅可以使有限篇幅获得丰富性,而且也能有效增强作品表达的张力。《大树》是《声音博物馆》中的头篇,作品从虚幻处起笔。“一连好几天,他都梦见了同一株树。一株需要数人合抱的大树,像泰山一样稳稳地压在地平线上,叫人想起人类祖父的形象。”以梦进入,奇崛的设喻,预设了作者试图表达的意旨。作品的主要部分为纪实,记写作者在山东日照参观莒州博物馆、游览莒县定林寺校经楼的见闻和联想。通常的游记只是纪实而已,但在向迅这里,《大树》的命题,表示着他宏大的意象思维的开启。《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是莒人,定林寺里有千年的银杏,“这是一株见证过很长一段历史的大树”。这株大树,“叫人想起齐鲁之地的孔子,想起历史上那些泽被后世的文化巨人” 。在向迅看来,刘勰和他的“《文心雕龙》无疑是当之无愧的一株大树”。《大树》中“虚”树与“实”树的组构,使具体的人与物的叙写获得了新的意义。

  另外,我读《声音博物馆》,能够感知到一些作品的思想分量。“真情实感”是我们评价散文的重要尺度,而对其思想表达似乎关注较少。思想力度的偏弱似乎是当下散文写作中的一个问题。向迅是一个深具大地情怀的写作者,因此,他对大地上或隐或现的存在极为敏感,往往会成为他关注和思考的材料。《虚构之夜》写的是真实景象。站在“已彻底被城市包围的”村庄边,看着大片大片已经荒芜的农田,“这样多少叫人有些难过”。而在《大地笔记》中,描写“稻谷上的村庄”,讴歌“有生命的土地”,表白“大地上的寄居者”的无奈。在乡村,一方面许多人无田可种只能“离乡背井”,另一方面,又有大片良田无人耕种成了“荒田野地”;在城里,不少人则“想方设法在旮旯和犄角处,种上一两棵玉米或几棵青菜”。“这样的悖论,让人无语。”无语却有声。作者将观察到的碎片,集合在一起,“叠影”处,触发起我们的思考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