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体量”的微短剧如何实现“高质量”?
——从媒介融合角度看微短剧的“爽感”叙事
栏目:观察
作者:肖星晨  来源:中国艺术报

《逃出大英博物馆》海报

  微短剧,根据2020年国家广电总局出台的《关于网络影视剧中微短剧内容审核有关问题的通知》的定义,指的是单集时长10分钟以内的网络影视剧。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2012年至2013年,优酷、爱奇艺等长视频平台陆续推出的《万万没想到》等短剧。经过十余年发展,竖屏短剧成长势头远超横屏短剧,正如有网友戏称,横店已然成为了“竖店”。2023年更是微短剧的“破圈”之年,根据艾媒咨询的报告,微短剧市场在2023年突破了373.9亿元, 2027年有望达到1006.8亿元。一些优质的微短剧,如《逃出大英博物馆》,也引发了网民的热议和主流媒体的点赞。这些亮眼的成绩不由让人产生好奇,微短剧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

  “爽感”是研究者们解密微短剧走红原因时,最常提到的关键词。要理解“爽感”的内涵,必须从它的源头入手。“爽感”概念来自于对网络文学的研究,学者周志强在《网络文学中作为“圣状”的爽感:处在痛苦中的享乐》中指出,“爽”不是单纯快感或欲望的满足,而是对个人所处的卑微处境的极端性感受的结果。因此,“爽”是“不爽”的匮乏性在场证明。换句话说,是一些“不爽”的现实情境为“爽”提供了基础,“爽”的审美天然具有一种“平民”立场,“爽感”作品一定程度上也是某种时代的寓言。

  在网络文学的研究中,学者们除了提出“爽感”概念外,还总结了网文实现“爽感”的几种途径。但从媒介关系上看,微短剧不仅吸收了网文的特点,还是对电影、电视剧、网络视频等旧媒介的“再媒介化”。因此,要分析微短剧“爽感”的具体来源,不能直接移植网文的经验,而必须从多种媒介融合的角度出发。

  从主题上看,微短剧的主题,如复仇、逆袭、重生、穿越,与近年来流行的网文主题几乎完全吻合。这种继承,不仅源自媒介转化过程中新媒介对旧媒介内容自发性的吸纳,也源自市场逻辑下“网文IP+”孵化模式的推动。从2020年开始,米读、七猫、番茄小说等网文平台就开始寻求与快手、抖音等短视频平台的合作,推出了一系列由网文改编的微短剧。如古装穿越短剧《权宠刁妃》、现代甜宠剧《狂妻拽翻天》、民国玄幻悬疑剧《河神的新娘》,都是网文改编成微短剧的成功案例,实现了网文和微短剧的双向增益。不管在网文还是微短剧中,复仇、逆袭等主题脱颖而出,是因为它们具备与生俱来的“爽感”。如在“复仇”主题作品中,善良的主人公备受欺辱后奋起反击的情节,满足了观众对于正义的朴素期待;而在“逆袭”主题的作品中,原本一无所有的主人公忽然“开挂”后,一路过关斩将、站上人生巅峰的情节,也极大地给予了平凡生活着的观众一种“白日梦也能实现”的心灵慰藉。

  从篇幅上看,微短剧单集时长不超过10分钟,因此也被称为“泡面番”或“电子榨菜”,意指在泡好一碗面的时间或吃完一顿便饭的时间内,正好可以轻松地看完一集。这种观看方式,为忙碌的现代生活中的观众,提供了在碎片化时间中获取娱乐和喘息的机会。社会高速发展,有时也会使人们陷入对信息的焦虑和对“有用”事物的功利性渴求中。人们既需要娱乐,又无法完全放松。微短剧的诞生与这种矛盾心理不无关系,其适当的篇幅既满足了人们对娱乐的需求,又迎合了对信息的渴望,既不会让人完全放空大脑从而陷入对日常的焦虑中,也不过分消耗脑力而失去娱乐功能。但微短剧的从业者显然不满足于只占用观众的碎片化时间,他们通过设置“情节点”的方式,在情节进展到最紧张时戛然而止,留下悬念,引发观众的“连续性观看”。另外,“情节点”通常也是“付费点”,被吊起胃口的观众为了继续观看会付费充值。例如,爆火短剧《我在80年代当后妈》单日充值就高达2000万元。市场的良好反馈促使“情节点”模式不断强化,于是,观众就在“上瘾式”观看中越陷越深。

  从人物塑造上看,微短剧吸收了影视媒介的特点,通过镜头语言将人物凸显出来。在传统影视剧中,焦段和景深变化多样,但在微短剧中,最常见的是由小景深和大光圈构成的浅焦镜头。远景和近景、人物和景物的切换,形成了传统影视作品张弛有度的节奏感。而微短剧用密不透风的浅焦镜头以及更小的画幅,将观众的视觉重心引导及固定在人物的身上。但是有时这些被刻意凸显出来的人物形象,与不少网文中的人物形象一样,都呈现出惊人的扁平。主要人物一出场,就拥有了固定且完备的“人设”,如“霸道”“腹黑”“软萌”,这些标签就概括了人物全部的性格。在之后的情节中,人物的外在会产生变化,或许学会绝世武功,或许跻身上流社会,但内在却从未成长。如在《秦爷的小哑巴》中,为了体现出女主角夜彩糖的窘迫与机智,塑造出女配角夜慕雪。她通过“去母留子”“恶人先告状”等一系列夸张的、喜剧性的、套路化的“恶毒”行为,不断对女主进行虐待。夜慕雪的许多行为并不符合现实的逻辑,不算是一个真实立体的形象,而更像一个扁平的“恶”的符号。这种扁平很多时候是作者刻意为之,正如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阐明的扁平人物的优势:扁平人物容易被辨认,扁平人物也容易被记住。从读者和观众的角度看,如果读者或观众偏爱人物的某种属性,当这种属性在叙述过程中不断被强化,就能极大满足读者或观众的喜好,使其产生“爽感”。

  微短剧情节节奏之“快”,也为塑造扁平人物提供了助推。在小说中,篇幅的缩短会导致叙述方式的变化。因此,短篇小说并非缩小版的长篇小说,在短篇小说中,作家通过“横截面”式的写法来适应其篇幅限制。然而,微短剧并未采用这种表现手法,而是像长剧一样,尝试“书写人的一生”。由于“故事时间”并未缩短,而“叙述时间”被大幅压缩,微短剧的叙事节奏通常非常迅速且充满留白,往往直接省略掉使人物产生“真实”痛苦的创伤性情节。在微短剧中,人物也会遭受打击,但极少面对真正的困境。他们秉持“委屈不过夜”的生存逻辑,复仇的过程是加速的,行动的结果也总是好的,他们似乎能毫不费力地立即实现“逆袭”。这种情节显然是脱离实际的,随着创伤性情节的取消,人物涟漪般的复杂性也一同被取消。因此,“强情节”和扁平人物虽然容易快速吸引观众,但在故事结束之后,往往无法带给观众更多更深入的思考。最后的结果就是,观众们花费了宝贵的时间,所得却寥寥,而最基本的娱乐放松需求,也因为“上瘾式”的观看而无法实现。

  这些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在一些题材低俗化、叙事“狗血化”的“毒流量”微短剧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为克服这些弊端,实现微短剧发展的“小而精”,笔者认为,可以参考网络文学精品化的发展路径,在不损害自身“爽感”特色的基础上,强调“异托邦”属性以及“平民”立场,建造一个“别样的空间”。比如短剧《超能坐班族》描述了一群“打工人”的上班日常。剧中人物的职场能力被具象为挂在脖子上的“超能力”工牌。这种天马行空的科幻式表达,是作为新兴媒介的微短剧在形式上拥有新的可能性的证明。而剧中小人物在职场中摸爬滚打、尝尽辛酸与无奈的情节,又展现出微短剧在现实题材探索上的潜力,即微短剧也可以拥有强烈的现实批判价值。甚至可以说,作为一种迅速发展的大众媒介,微短剧有可能比传统媒介能更快更好地表现出时代的情绪。

  对于从业者来说,“轻体量”的微短剧如何实现“高质量”,也是促进产业发展的关键。2024年,国家广电总局开展“跟着微短剧去旅行”创作计划,创作者们响应号召,积极探索“微短剧+文旅”“微短剧+传统文化”等业态,推出如《别打扰我种田》《天涯小娘惹》等微短剧,为乡村振兴、区域发展、产业联动作出贡献。这些作品为微短剧在“爽感”叙事之外,提供了另一种健康发展的示范。

  (作者系豫章师范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