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理由认为，陈蔚文的儿童小说《芙蓉花开》是一部告别之作。熟悉陈蔚文写作的读者们读到这部作品大概会觉得陌生，因为陈蔚文的成人散文和小说，大多数追求冷峻、深刻、卓异，带着明显的先锋气质，而《芙蓉花开》是一部没有多少阅读难度的作品。想从这部作品中找出陈蔚文惯有的绵密叙述与深奥哲理，大概是要失望的。相比陈蔚文的其他作品，这部小说是轻质的、松弛的、家常的，结构是最常见的线性的。它从叫姚姚的主人公的小学写到中考，从童年写到少年。它的技术不算复杂，语言上的平实让人倍感安稳，但这正与我前面所说的告别主题契合。

　　我所说的告别的第一层含义是小说主人公姚姚的告别。《芙蓉花开》选择线性结构，正指向了成长是一场义无反顾的旅程。小说写下了众多人物，姚姚的父母，几组邻里关系的人物，众多同学，乃至公交车上的骚扰者，赣南乡间的祖父一家。他们有的笔墨颇多，形象突出，但不少人物刚刚出现而没有后续，初露轮廓就迅速消失。同时，小说写下很多场景，但那些场景往往第一次出现后就再没下文。作为小说的熟练写手，陈蔚文何尝不知道回旋往复、草蛇灰线对于小说的作用。但在这部小说里，陈蔚文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驱动着她笔下的主人公义无反顾地往前走，那些次要的场景、不重要的人物，不过是姚姚成长的背景，不过是女孩姚姚成长路上给予她能量的流动的存在。

　　成长正如海上行船，不断向前才会如期抵达，又如火箭升空，不断卸载燃料才能轻松步入太空。姚姚只有不断告别，才能吸取足够成长的能量，最终获得如愿以偿的蝶变。随着时间之河滚滚向前，那些场景与人物不断漂远，姚姚的成长也就顺理成章。

　　然而我说的告别还有另一层意思。这部小说的后记如此写道：“如果，给那个当年的自己，那个童年与少女时期的我写封信，我会写些什么呢？我想，先抱抱她吧，当年那个女孩那么孤独无助，父亲常年在部队，母亲带着她和姐姐，或许因为生活与工作的压力，母亲的脾气总是不够好，父亲偶尔回来探亲，总因为母亲的告状对她和姐姐倍加严厉。……就这么长大了，写下这本书时的我是一个16岁少年的妈妈，而当书出版时，少年已走向他的大学。”

　　这段话貌似语焉不详，但它正对应了我所说的告别意义。它可能意味着，现在的陈蔚文，想通过这样的一次写作，来与童年、少年的自己作一次郑重的告别。

　　当然，我们不能说小说中的主人公姚姚就等同于少年时期的作者。在书中，姚姚普通、敏感、多思、向上，其个性并不分明，她所经历的，也不是多么让人有特别新鲜感的传奇。同学的意外死亡、邻居姐姐的舞蹈与婚恋、女同学的机巧与小心机，母亲的唠叨与父亲的鼓励，成长中的骚扰和反骚扰，暑假回老家乡村度假，学习间隙的出门旅行——这些是任何人的成长都可能遇见的。这让人觉得，陈蔚文写《芙蓉花开》 ，其实是写几乎所有普通人的成长，献给所有正在成长中的少年，是刻意消弭个性的符号化书写，是渴望与所有少年共情的期待最大公约数的写作。

　　而我之所以说这是陈蔚文对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的一次郑重的告别，是因为我读出了这部小说故事发生的年份。在小说里，姚姚的邻居丽娃姐姐喜欢哼的歌曲叫《心中的玫瑰》，姚姚与同学爱唱的歌曲是《我是一只小小鸟》《巴比伦河》，爱读的书是三毛的《我的宝贝》《稻草人手记》，还有《祖父的园子》《简·爱》《爱丽丝梦游仙境》，爱看的电影是《泪痕》……这些书名号共同指向一个年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而这正是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陈蔚文的少年时代。

　　从这一角度，我是不是可以说，陈蔚文写作《芙蓉花开》，与其说是献给所有正在历经成长的孩子，其实也是献给自己——她想通过写作，来回望自己的来路，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来一次彻底或者不彻底的告别？

　　告别也许只是这部小说的一面。我理解它还有深层的用意，或者因为这部作品的写作，陈蔚文有了意外之喜：一部《芙蓉花开》 ，让中年的陈蔚文与童年和少年劈面相逢。都说童年是成年人的故乡，任何成年人的种种名状都可以从童年中找到密码。很多写作者终其一生在童年的记忆里翻箱倒柜，渴望能找到文学的线索与自己命运的引擎。童年是写作者最重要的资源，儿童小说《芙蓉花开》当然也是陈蔚文对童年资源的一次深挖与冶炼。她对小说主人公姚姚的成长道路的铺设，何尝不是对她自己走过的人生的一个总结，何尝不是她人生经验的一次告白：生活也许是平庸的，也不无伤害与黑暗，其中骑车的受伤与公交车上的骚扰就是例证，但生活依然可以是热爱，是美，是勇气，是舞蹈、文学、音乐和美术，是天地自然（芙蓉花开），它们构成了生活的意义，构成了对平庸生活的反抗、安慰乃至救赎。人类凭借着热爱、美、勇敢，凭借着艺术与自然，完全可以实现对现实的超越，抵达灵魂飞升之境。

　　书名为《芙蓉花开》，书中为铺设芙蓉花香也费尽苦心，这使得该作品弥散着淡淡的芙蓉花香，有着颇为美好的艺术质地。书中点明，芙蓉花有清热消肿之效，可治肺热咳嗽等等。这芙蓉花首先是献给主人公姚姚的：青春成长其实不无不明肿块和不可控的热毒，但有芙蓉花护佑，一切都会化险为夷，成长最终会以治愈的方式完成。这芙蓉花也是陈蔚文献给自己以及更多人的：童年、少年时光会越来越远，但花会常开，树会常在，我们何尝不可以与自己的童年与少年，相约在芙蓉树下，在芙蓉花香中，带着疗救和治愈的祈愿，握手言和，契阔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