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两岸的80年代诗学
栏目:观察
作者:王彻之  来源:中国艺术报

  “在1980年代写诗”系列一共分两册《明月沧海的高蹈脚步》《这一夜碧溪潮生两岸》,分别记录了在上世纪80年代开启写作生涯的两组诗人的作品。读者可能会感到好奇:为什么是80年代?这些作者并不都出生于80年代,有的甚至可能出生于20年前。而两本书中选录的作品,也不都是写于这十年之间。在我看来,这些问题的答案,不是堂而皇之80年代对于当代诗歌的重要性,也不是单纯地凭借一种文化怀旧的落寞的英雄主义气质,给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中的文学弄潮儿排座次列碑传,更不是帮助如今业已功成名就,以及没那么功成名就的老一辈诗人们回忆自己的青春往事,把他们诗歌作品的岁月遗珠拿来把玩示人。最好的答案,其实就是阅读这本书。

  本书与其说是对和那个年代紧密相关的诗人们的一次展览,毋宁是说对他们的诗歌作品采取一种以文学性为主要衡量标尺的作品精编。这本书既包含了依旧活跃在当前诗坛的高产诗人,例如像西渡、陈先发、沉河、胡弦、剑男、海男、张执浩等,也包括了一些如今已经退出诗坛,或者已经基本不再写作的“退役”诗人。但是本书并没有像一般文学史著述或者作品选那样,把作者们按照重要性或知名度排列顺序,而是几乎对所有人平等对待,争取把每个人打动人心、或对目下的汉语写作具有积极意义的作品呈现出来。虽然如此,这本书在作品选择上依然有自己的旨趣,比如其收录的很多作品都隐现着80年代人文主义和启蒙主义的辉光,例如草树的《自行车修理行》对底层劳动者近乎白描的刻画,以及《绞肉机》中流露出的,对超越繁重日常生活的美与理想的追求:“借一只妻子或母亲的手/我们捏,捏,或许可以捏出/一个小小的宇宙:它们内部/苦味的大地上空重现鲜美的繁星。”贺中的《拖把即将洗清年末的冰冻岁月》的笔法介于象征和隐喻之间,隐隐暗示出经过蛮荒年代之后人们对新生的渴望。潘洗尘的《我从未相信钟表的指针》的结尾宣称“我只相信时间本身”,可以看作典型的80年代诗歌中对真理/时间的笃定。敬文东的《手指》写道:“我爱黑色的田野胜过爱我的心脏”,《一字歌》写道:“有一个人藏在我的血管里日夜呼叫”,分别回应了80年代诗歌风潮中梵高式的对存在之追问,以及惠特曼式的主体性之激荡。存在主义对主体意义的反思和惠特曼式的诗歌自我意识的觉醒,在我看来,是80年代诗歌的两个重要特征,这导致彼时的很多诗人都偏爱描绘情接天地、号令时空的“大主体”。但是敬文东的作品更为克制,例如《一字歌》在结尾写道:“有一个人在追踪脚印/求求你不要赞美也不要吐口水”,其语调显然和诗歌开头自我之歌式的呼喊迥然有别,更贴近90年代的日常化生活口吻,而且更为内省。

  本书选录的另一些作品让人联想到昌耀们在80年代对于中国风景奇观的注目。比如贺中写藏地的短诗,以及蓝蓝写的《沙漠中的四种植物》。但这两组诗的视角更为理性,通过干脆的断句、夹杂的议论、和对声音节奏的掌控,以及大片的想象留白,与80年代的自然史诗风格相区别。在偏重于书写自然的作品中,一些诗还回荡着80年代拓荒和冒险式的英雄主义,这种英雄主义不光显现为向自然探索的勇气与开阔视野,也显现为对诗歌或存在本身的信任。对于前者而言,沈苇的《异乡人》《沙》,吴昕孺的《激荡》都堪称这一类型的佳作。对于后者,则有李建春《夜晚的风》,此诗写道,“我知道你像我一样/住在狭窄、临时的屋子里/但是你在内心深处/总有一片开阔地/与我的诗相会”;以及刘辉的《纸上的大海》,寄希望于诗歌把沉重的肉身带向理想主义的远方。又比如娜夜的《幸福》开头写“大雪落着,土地幸福/相爱的人走着/道路幸福”,让人想到海子诗歌中的幸福主题——由于对存在的积极信任,海子认为诗歌的内核是表达生命的欢乐,而对这种幸福的追求是写诗的本质意义之一。在娜夜的诗中,读者也会品味到类似的快乐。与娜夜不同,桑克的《乡野间》和《海岬上的缆车》对个体和自然关系的审视,同样流露出对生命的好奇与关注,却更多注重对现代人渺小清寂迷茫的孤独感的刻画。

  除了上述两大类作品,本书入选的另一类诗歌也需要读者给予特别的重视,它们在不同层面上显示出当代诗在80年代已经萌芽的历史批判性,并在语用、修辞、主题等不同层面试图深入对历史的讨论。沉河的《现实主义》不仅讨论语言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也指出历史是其背后运行的宏大背景:“沉重而柔然的/历史,死亡凝聚着力量沉默着运行”。当然,这首诗中展现出的历史观并非80年代特有,而更像立足于诗人自己的诗学观念和写作体验。在这首诗中,诗人对历史的指涉很大程度上都作为潜文本和背景出现,但是其历史感却依旧有力。李浔的《钉子》看上去是从对事物的隐喻性书写出发,写诗人对生命的思考,但结尾写“又是谁,把没有阶级的钉子/敲击一直木讷的身体”,让本诗在瞬间获得强劲的历史感,似乎身体不仅成为墙或肉体的隐喻,更成为了历史的具象化标志。西渡的《雪景中的柏拉图》更是将自然、历史、语言、虚构、日常生活熔于一炉,其形式感体现出史诗的抒情气质,造句时现80年代式的预言和断语:“在这春天降临的日子/太阳正向双鱼座走近”,但是本诗却以强悍的结构能力让抒情声音趋于稳定,并将语调调至严峻,在眼花缭乱的修辞波涛中赋予文本意义的高度整体性。

  对于普通读者,《雪景中的柏拉图》即使细读,仍然会稍显难解,但在这本书中属于特例。本书的绝大部分入选作品依然以平易、朴实的语言风格为特色,非常适合诗歌爱好者作为当代诗入门读物,同时也能为研究者对80年代诗歌留给今日诗歌界的遗产提供不同角度的解读路径。在这篇文章里,笔者能展示的只是个别佳作,故而难免遗漏珠玉,或者管中窥豹不见全体。如果读者对这本书进行反复翻阅,相信会对本书编选诗歌的丰富性有自己更为独到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