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新》:
当代城市文学“小区叙事”的新尝试
栏目:观察
作者:杨雨辰 罗先海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中国当代城市文学的书写传统,可上溯至现代文学京派、海派文学书写两大脉络。20世纪80年代以来,北京、上海双城书写持续繁荣的同时,南京、广州、深圳、成都、杭州等亦相继成为文学书写对象,城市文学呈现出多元化和地域性发展态势。湖南作家马笑泉2023年11月出版长篇小说《日日新》,创作背景定位在省城“潭州”,在城市文学书写版图中添上了星城长沙的身影。在《日日新》中,马笑泉以省会城市高层小区生活为描摹对象,深入城市生活的“毛细血管”,还原日常生活的微观叙事,发现和开掘城市文学“小区叙事”新的表现空间,补上了他早年提出的县城、市区、省城“三城”写作计划的最后一环。

  《日日新》再现了小区居民活动的多层嵌套空间。第一层是私人家庭空间。从家庭物理层面说,家庭室内装修布局反映的是各类人物的个性与家庭环境,如周家装修由刘冰主导,精致妥帖,体现的是夫妻两人和谐恩爱;孟清家装修遵循极简风格,则与她雷厉风行的性格相得益彰。从家庭精神层面说,家庭空间中的交往对象往往是至亲、至爱,无话不谈,无需设防。进入私人家庭空间,代表着邻里开始破冰,逐渐熟络,有了更强的情感联结关系。聂爱红对孟清家的隔窗窥探,就是对当时还不甚了解的神秘邻居的好奇与揣测;梁春花对孟清的示好,也选择了亲自上门馈赠自制的坛子菜。邻里串门与往来,拉近着城市小区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

  第二层是半私半公的楼层空间。这一层空间既接近私人空间,又有公共场合属性。住在2103室的孟清与聂爱红一家的过节,就是发生在楼层内,源于两家邻居对加装门窗的意见不合;轿厢,是相对私密、具有隐蔽性的社交场合,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是重要的故事空间;还有如聂爱红等人打麻将的楼栋内架空层,麻将桌椅来源于各家贡献,杂凑成套供麻友们公用。这一层空间具有从私到公的过渡特征,暗示了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边界可能具有的暧昧性。

  第三层是小区公共区域和绿地空间。这一层空间是小说着力描写的区域,也是以聂爱红、梁春花为代表的老年群体的主要社交空间。首先,小说对银峰佳苑小区的地面布局有着细致描摹,如第二节以聂爱红晨练活动中按照人物所见顺序对小区景致一一交代,一幅省会城市绿地小区图景便跃然纸上。其次,小区公共空间发挥着容纳人的聚合体功能,在此空间中,发生摩擦、冲突在所难免。在地下空间的车库,相继发生了周建成自家车位被堵、汽车被划等纠纷,也发生了“枣核”孔小奇与练舞大妈们的矛盾;梁春花在十栋楼外摆摊,售卖自家土特产品,却被物业保安敲打、刁难,甚至导致肢体冲突。如是种种,正是因为小区公共空间中产生了一系列业主与业主之间、业主与物业工作人员的摩擦与矛盾,才逐渐导致聂爱红执意组建小区业委会,目的则是保障广大业主在小区公共空间中的正当活动权益。

  第四层则是小区以外的广大城市空间。《日日新》中虽谈及不多,但小区空间的定位正是在与小区以外城市空间的相对关系中形成的。在交待周建成的上下班通勤路途等细节时,明确了这种相对关系。小说参考了诸如岳麓大道、西湖公园、定王台等真实地名与路线,为城市小说书写赋予了充分的亲和力、真实感与在地性。

  表面看来,小说好像没有刻意制造离奇悬念与矛盾冲突,而是在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的切换与反复回环中,在不同亲疏空间人际互动与交往中推动情节自然发展与深化。在由私到公、由亲到疏的生活空间里,每一层空间都暗自运行着特定的社会秩序与权力规则,无论是家庭还是单位,又或是餐厅、书店。小区内的权力和规则反而成为游离的、不确定的,这里既有邻里间的人情温暖、互助关怀,也有一言不合就爆发的拳脚相加、以暴制暴。在小说后半部分,叙事重心转向小区第一届业主委员会筹办和建立过程。周建成在家中是孝顺的儿子、慈爱的父亲和体贴的丈夫,在单位则是能干的下属、可靠的同事,起初他对业委会筹建百般推辞,后来才在业主们的协商与博弈中担起业委会主任之重担。周建成俨然成为小说之“灵魂人物”,他的心理空间建设过程,不仅意味着不再只是维护一己小家的权益,还将权利范围扩大到整个小区的一草一木,业委会代表的是全体业主的共同利益。从旁观者到主人翁,小区业主意识的形成是周建成多年在城市中打拼,有朝一日终成“城市主人”的具体体现。

  马笑泉在《日日新》中构造了城市小区生活的四层空间,并以小区公共生活为侧重,将“小区叙事”纳入当代城市文学书写的新视野。十几万字的篇幅里,马笑泉将自己在省城长沙的十年居住经验熔铸进字里行间, “家长里短”有了明确所指。周建成在得知自己将被推选为业委会主任时由衷感叹,“以前我们是住在自己的小家里,现在住的地方扩大了,感觉整个小区都是我们的……”精准道出了正在转变和摸索中的小区住户心理状态。小区之小,在于它是与生活最近的“附近”;小区之大,在于它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与投射。描摹城市小区细腻肌理,试图重拾“消失的附近”,唤起熟识中的陌生记忆,《日日新》因此也具有了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历史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