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报告文学的主体与镜像
——任林举长篇报告文学《江如练》读记
栏目:探索
作者:傅逸尘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任林举经常在报告文学写作中思考人类生存意义与灵魂安放这类终极问题。从《粮道》《虎啸》到《躬身》再到长篇报告文学新作《江如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出版),无论题材大小、事件繁简,人的生存状态、情感结构、命运遭际与精神境界,始终是作家观照的重心与主体。《江如练》的写作中,任林举试图在历史与现实的对照中、在自然与人文的对话中、在生存与生命的诘问中,描写漓江生态文明建设的矛盾进程与繁复图景。作家从漓江源头猫儿山起笔,对漓江流域沿岸的洲岛、村落、渔家、城市、工农业生产等进行多维度的田野调查,围绕着保护、管理、利用等诸多领域叙写“漓江故事”,展现了近年来百里漓江的生态变化情况和生态文明建设成就。

  《江如练》是一部漓江的自然生命史与文化生命史,也是一部在漓江生态与文化圈中生活的人们的生态忧患史与生活变迁史。依附于这条传奇的大河,各种生命形式共同存在,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形成了一种融天道和人伦为一体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作家一面思考人在自然中的主体性地位,一面检讨人对环境的破坏;既要警示自然生态对人类文明发展的灾难性影响,又要反省人类行为的善恶得失。这种省察与思辨中既蕴蓄着作家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的真切情感,也传递出作家对独特地域景观与文化精神的体察与认同。

  在作品中,自然之道与社会之理相互融通,地方空间意识与人文历史情怀相互映照。作家关切的既是民生,更是人与自然间的复杂关系。人与自然互为主体,互为镜像,不能以自身主体性的完成而取消甚至取代对方的主体性。在任林举笔下,这种人与自然的互见与互鉴,体现为一种文学层面的主体间性。任林举笔下的人们,正是通过与漓江之镜的长期对照、对话,甚至是在付出

  了惨痛的代价之后,才最终清晰完整地达成“自我”意识的确立,建构起“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的集体认同。

  诚然,生态文学不能只关注和描写自然界表面的静态的美,而忽略对自然的运动本质和历史变革的探究与观察,也并非要求作家都闯入自然甚至荒野中,而是寻求视野、心灵和精神的重审,从单向度的视域抑或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中跳脱,寻获一种人与自然互为主体、互为镜像的中和之心,进而建构起一种具有总体性、整体性、超越性的中和之美。追根寻源,生态文学就是生命的文学,关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总体性把握,关乎人类生存境遇与个体命运遭际的整体性观照,关乎新时代自然、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的超越性想象。

  “只有自然在人的心里,人才多了一缕与天地自然相通的灵气与神韵。”任林举试图让漓江生态系统中各类生命存在与人进行对话。这种“之间”的写作姿态与“主体间性”的写作伦理使得作家的写作不拘囿于一方,而是兼具多元视角与多种发现。天空与大地之间、河流与山石之间、乡村与城市之间、人类与山川之间、物种与物种之间、人与人之间,都构成一种间性的“存在”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该作是一部守望“存在”与思想“在场”的作品,作品守望的是至少两代漓江人思想方法、价值判断、生活方式嬗变的心路历程,记录的是漓江水系自然生态保护与利用的生存档案,展现的是时代变迁中人与自然如何重新互见进而互鉴的“生命传记”,字里行间充盈着作家对自然伦理、人文历史、工业文明的诘问与沉思,表达了作家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思考、自然生态伦理的持守与诗意精神家园的找寻。

  任林举写景状物语言精准,他的抒情并非单纯的诗性发散,亦不是到此一游的游记,更拒绝脱离生活经验的评论与煽情,而是基于作家独异的眼光、严密的逻辑与深刻的思辨。本书中的自然风景并非独舞,而是充满人的气息,成为人与自然互动、对话和相互阐释的生动注脚。作家书写了60余位美丽中国建设者、漓江生态保护者、当地历史人文记录者的故事,他们或是长期奉献于环保一线的基层工作者,或是以漓江为生计的普通百姓,或是张扬漓江之美的记者或艺术家。尽管视角和立场有所不同,但相同点在于他们的生存、生活、生命都与这条河流血脉相连、水乳交融。作品通过普通人生存境遇、命运遭际与思想观念的嬗变,写出了时代变革的激荡、自然生态的宏阔,也写出了个体生命的尊严与力量。

  作品中,每个人都是历史、自然和文化的载体和具体“反映面”。作家极擅捕捉生活的细节,从微观层面切入生活现场,经由片段性的叙事,体察鲜活的经验和生命的温度。如拍鸟人唐斌与中华大草莺的故事令人深思,“这些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无论是去拍鸟的路还是进城回家的路,想走通走顺都要费些周折”。唐斌的无奈与无力,也凸显了环保理念在与人们集体观念发生错位和抵牾时,难以弥合的矛盾与裂隙。

  在书写龙船坪船家生活方式的改变时,作家借用船家人后代落霞的视角,表现传统船家生活之苦,也写她与船家的情感连接。当她与一个船家老太太擦肩而过,落霞“问老太太还认不认识自己,老太太瞪着茫然的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老太太看上去比半年前瘦弱和苍老了许多,老得和她的小破船一样锈迹斑斑”。

  大大小小的铁船、木船、塑料船、泡沫船在落霞的凝望中做沉思状,缄默不语的茫然和对抗姿态,反而穿透了变化莫测的时光,引发作家的思考和心灵的悸动。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在时代变革中受到冲击,人与船都要经受新的考验。

  在直面漓江遭受的污染和环保面临的困境时,任林举充分考虑到了工业社会与农耕文明间的巨大差异。比如,书写漓江渔家人生活方式的改变,“千百年以来,漓江以其毋庸置疑的辨识度,将一幅幅美好的画面深深印在和她邂逅过的人们心中。而漓江上的渔民,在沿袭古老的生存法则中,世世代代演绎着渔舟唱晚的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活图景”。时代的发展进步,农耕社会人与自然原本和谐的关系和状态在进入工业时代甚至是后工业社会后,面临颠覆性的挑战。正如作者所写,“进入新世纪,漓江渔火被赋予了新的形式和内涵,它已经成为漓江往昔记忆的一个符号”。伴随着新媒体的崛起,旅拍等等新经济形态的出现,新的生产方式、新的生活经验随之浮出水面。向过往的历史和传统告别,处理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过程中不免饱蘸复杂的况味。在直面矛盾、彰显反差的叙事中,作家主体沉静又激越、宏阔又细微、杂糅又纯粹的思想情感涌动其间。

  在《江如练》的写作中,任林举在生态报告文学的思想高度方面下了苦功,从人性、人情的角度来解读生态环境的变化,以生态环境的变迁观照人类自身的处境,最终唤起人们对人与自然双重主体的新认知,深刻揭示了人与自然互为镜像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