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最后一夜,李玉梅将她刚完成的饱蘸精神膏血之作《大道》发给了我。
《大道》中似有世纪钟声,眼前骤然浮现建设者的矫健步履,从重庆朝天门的石阶,南宁横州江口古渡,抑或乌蒙山的云崖下传来。川江号子,珠江帆影,惊涛拍岸,脚步声、桨声、轮轨声,旋律铿锵。一船船、一车车、一列列,在中国西南地区的腹地装车,然后出渝、出川、出滇、出黔、出湘,过怀化枢纽,向广西十万大山挺进。千山过尽,湛蓝的北部湾就在眼前。西部陆海新通道骨干工程平陆运河正在施工,一条长达134.2公里的运河,它始于南宁横州市平塘江口老码头,平陆运河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建设的第一条江海连通的大运河。百年前,孙中山先生曾规划的运河将变成现实,中国西南腹心地带的川、渝、滇、黔、湘诸省份,将搭乘海上丝绸之路的巨轮,直挂云帆济沧海,乘风破浪中国轮,驶向新加坡港,并远及五大洲。中华复兴号的巨轮新添向海图强的激昂乐章。
报告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行走文学。一位真正的报告文学作家,应该坚持走到、看到、听到,走不到的地方不写、看不见的真实不写、听不到的故事不写。此乃另一种文学层面的田野调查学、社会学、人类学和考古学。李玉梅身上,有一股山东大嫚的爽利与愣劲儿,她有着十八年的电视台记者从业经历,专业从事写作之后,亦有着报告文学作家须行走九州大地的自觉,并始终坚守作家独立立场去观察、发现,叙事上承天心、下接地气,其著作焉有写不好之理。
《大道》无疑是黄河浑厚与珠江蔚蓝的一次碰撞与交融。李玉梅系黄河女儿,老家在山东东营黄河入海口,是喝着黄河水长大的作家。大河向东流,襟带千里,浩浩汤汤,黄河每年携沙造陆三万亩左右,黄河入海口是中国唯一能“生长土地”的地方。某一天,她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走向蜀山渝水,游历乌蒙磅礴,最终融入八桂大地,在古代中国被视为东夷蛮荒之野徜徉,山回路转的十万大山,金塔、白象,剑锋般特立独行的喀斯特地貌,不断地撞击她的灵魂,与她习以为常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完全是别样风景、风情。
当李玉梅伫立朝天门,登十万大山之巅,看苍山如海,来听浪拍北部湾,一艘艘中国之轮驶向南海时,北方沃野原的平坦、辽远、干涸,与西南大通道的山野、村寨、烟雨、碧海、蓝天成了强烈南北反差。地理、时空、民情、风俗的差异,升华了文学与美学的陌生感与独特性。故李玉梅在构思这部书时,以北地的恢弘阔大,来统领南方山坳的润温、逼仄和神巫,让黄河文明与珠江文明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碰撞与融合,使得主题深邃、立意高远、格局阔大,构思巧妙、语言干净明快。在叙述的姿势和调性上,保持北方语系的坦荡、豪迈与沉雄;在细部描写上又氤氲着南国的烟雨,糅合着一种温润气象,大大提升了本书的文学品相、情感品质和美学品格。
看一部文学作品的艺术品相优劣,一个重要坐标就是看其是否将文学的落点聚焦于人,是否贴着人物的命运情感、境遇挣扎和梦想尊严来写。李玉梅深谙其道,一个多月的采访,她从广西零公里出发,遍走广西大地,还远涉重庆,每天天都是快节奏、高负荷,行程满格,日出而作、戴月而归。李玉梅所采访的对象,皆是芸芸众生,她从一口口世相之井、命运之井中,深淘而出一个个精彩独特的故事;所书写的人物涵盖了西部大通道上的各个行业,既有中新示范项目管理局、西部陆海新通道物流和运营组织中心的高管,也有重庆西部现代物流园区、重庆公运东盟国际物流有限公司的创业者,还有广西平陆运河“平陆战队”的建设者,北部湾港务集团和南宁吴圩国际机场的工作人员……尽可能关注到西部陆海新通道上每一个层面的奋斗者。李玉梅饱蘸深情倾心而书,写普通人的命运与梦想,情感深处是长江、珠江与邕江的沧浪与惊涛。
全书充盈着一群普通中国人融入世界浪潮的澎湃豪情。书中有一个人物叫程耀飞,曾经在广西巴马至田东高速公路建设工程上连续度过两个春节,从公路项目到水运项目,面对平陆运河52个月的工程,他已经做好了要在平陆运河指挥部连续度过三个春节的心理准备。2024年甲辰年除夕,程耀飞与万千平陆运河建设者一起坚守在工程一线,为早日打通这一西部陆海新通重要节点工程而忘我奉献。其时,南海填岛的功勋之船“天鲸号” ,也在平陆运河入海口施工。作家以一个刚入职不久的机电员李昊龙的视角切入,讲他们在黄海百日施工后进入北部湾,让中国造岛神器在平陆运河中大展神威,展现了中国00后一代人的精神风貌。奋斗,是青春最厚重的底色。
一部主题出版作品,如果仅仅停留于现实层面咏叹,大写特写大道向南的众生世相,那只能是中品之作。更高一个层级的审美还须钩沉于历史,转圜于文化纵深带,追问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向何处去。李玉梅在《大道》中,拂去历史尘埃,探寻历史上的化外之地被中原文明归化的深层原因,求证蔚蓝色的海洋文明如何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影响华夏大地。广西历史上,曾有众多历史名人寓居此地。李玉梅从中择其五人显微无间。第一位是秦代史禄。他受秦皇所遣,率大军南征,开凿灵渠,从湘江上游的海洋河放水入漓江,解决了湘江水比漓江水位低的问题,将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联在一起,也打通了中原与岭南的水道。灵渠之水,灌溉良田万顷,至今仍在通舟楫。其功高盖世,堪比筑都江堰的李冰父子。另一位是唐人刘恂,其在唐昭宗时期曾任广州司马,官满,上京扰攘,遂居南海。刘恂到过梧州、容州(今容县)、廉州(今合浦)、邕州(今南宁)、富州(今平乐)、宾州(今宾阳)、澄州(今上林)实地考察,采访当地百姓,与他们聊天、攀谈,皆一并记录在《岭表录异》里。这本地理杂记,成为后世谈及岭南风物引用最多的一本书,是研究唐代岭南地区少数民族经济、文化的重要资料。第三人是千年第一人苏轼。过去,我一直以为苏东坡生命之痕在密州、黄州、惠州、儋州。北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宋徽宗继位登基,大赦天下,准许苏东坡离开儋州,在合浦廉州待诏。彼时正值龙眼成熟,“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苏东坡品尝过龙眼,盛赞其“质味殊可敌荔枝”。在廉州海角亭,苏东坡挥毫写下“万里瞻天”。他还在廉州度过了人生最后一个中秋节,他的《留别廉守》诗中提及的“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是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有馅烤饼的记载。苏东坡这首诗,成为中秋节吃月饼的最早记录。苏东坡在廉州逗留月余,受到了当地人的追捧与款待,度过了一段惬意的时光。还有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的广西奇遇以及清代岭南洪秀全落榜后逆天改命的传奇人生。凡此种种,增加了李玉梅报告文学的历史维度和文化厚度。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