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陆春祥的散文集《水边的修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以富春江为核心视角,以“你,我,他”三部分书写故乡深厚的历史、作家自己的成长经历,以及在时代大潮中的家乡人物。书名为《水边的修辞》,自然全书以水为核心,将人物故事结构自然融合,笔锋行云流水,主题自由挥洒,细节交织蜿蜒。全书故事的发生地在富春江以及支流岸边,富春江水是静态的自然存在,富春江水更是动态的,是两千多年作家故乡的历史人文、人生百态。
这是一本关于故乡的书。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故乡有着极其特殊的意蕴。《诗经·小雅·采薇》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陶渊明有“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李白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古往今来,乡愁是人们共情的牵绊,是文学与美学的永恒主题。从远处回望故乡,故乡就是一本深厚的大书。于是,作者选择从远处眺望,从近处观察,置身其间又超然物外。作者显然相信,对于故乡,只有选择回望过去和见证今日,才能够真正理解故乡的厚重历史,了解在故乡成长的自己,以及认识在滚滚历史潮流中不断发展的我们这个时代。
杭州桐庐县,建县于三国吴黄武四年,即公元225年。被誉为“钟灵毓秀之地、潇洒文明之邦”的桐庐有着厚重的文化积淀,位于以“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著称于世的富春江边。富春江因元代黄公望的一幅长卷画作《富春山居图》而闻名遐迩。以富春江为主题的诗更是达到了上万首,可以说,富春江水涌动着的是诗词的浪花。富春江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富春山居图》上的无限风光,更是在长河波涛中汹涌翻滚着的桀骜不驯、不羁自由的精神气质。作者说,富春江的核心就是一条江、两座山、四个人。这四个人就是“你”卷中的桐君、严光(严子陵)、范仲淹和黄公望。可以说,这四个人支撑起了富春江的精气神。
陆春祥指出严光是富春江精神的核心。“淡泊以明志”,这已经成为中华文化所追求的一种精神高度。书的开篇便讲严光的引导者——桐君。桐君是济世者。为纪念这位华夏中药鼻祖,桐君正是桐庐得名的由来。“眼前甚好。异水奇山,独绝天下。在桐树下,结一座庐。”桐君亦是隐逸者。桐君指引了严光,严光又指引了后人,比如范仲淹和黄公望。范仲淹写下《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黄公望绘出《富春山居图》。“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谢灵运、杜牧、王安石、苏轼、李清照等都留下诗文,以诗抒怀。青山依旧,流水潺潺,严光的精神追求已经深深融入了山水之间,在天地之间流传。
“我”卷是作者以个人在富春江边的成长经历对故乡的致敬。作者在《百江辞典》里面讲:“富春江的支流如人的毛细血管那么多,百江没有一百条江,却有不少的溪:罗佛溪、罗溪、白鹤溪、前溪、后溪……山连山,云叠云,水接水,云水之间,像极了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罗佛溪是分水江的支流,分水江是富春江最大的支流,在本书中,作者沿着记忆的河流追溯罗佛溪边的白水小村。桐江陆氏的始祖何在?从南宋陆秀夫到陆游,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源头,每一个姓氏都有她的出处,从何处来成为一个亘古不变的追问。斫柴、放牛、农事、看戏、高考,作者沉浸在记忆的河流中,诉说着在“美院”七年的教学经历,在圆通路5号接办《桐庐宣传》、创办《桐庐报》,以及他的孙女瑞瑞,这也成为了作者另一部著作《论语的种子》的起源。
富春江是如此丰富与宽广,滋养了生活在这个时代富春江畔的他们,走向了更广阔的人生。作者在“他”卷中记录了这个时代中勇立潮头的“弄潮儿”。从“陈钰”到“陈雨霏”,怀揣着“羽飞”梦想的陈雨霏成长为世界羽毛球冠军;在分水江边稻田忙碌的胡培松坚守着他的“乃粒”,成长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水稻专家;山里的孩子陈雪萍沉浸在戏剧的世界中,铭记前辈“戏比天大”的教诲,成长为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大山的儿子赖梅松继承了如大山般坚韧的性格和品质,成长为现代物流中通快递的掌门人。在作者的笔下,流水与时间、古人与今人、生活与梦想,相互交织,相互诠释。
书的最后,陆春祥带着读者来到富春江边的“富春庄”。王维有“辋川”,杜甫有草堂,陆游有三山别业,托尔斯泰有亚斯纳亚大庄园,福克纳有罗望山庄,狄更斯有盖茨山庄。作者说:“我只是一个平常的写作者,但梦想没有限制,我也梦想有一个庄,一个舍,一个堂。我的庄叫富春庄。”书院落成,院里有一首题诗:“富春山下富春江,富春江对富春庄。高山流水择邻地,我在庄里写文章。”
陆春祥讲,写散文从做学问开始。历代笔记新说已经成为了作者近年来写作的一个重点。这本散文集的叙事方式呈多种形态,或自叙、或转叙,犹如斑斓的万花筒,语言文风中很明显的渗透出笔记风格。这正是作者几十年阅读古典著作,日积月累沁润于笔锋的。作家的奇思妙想散发于书中的文字,这种奇思妙想又基于文献的挖掘和合理的想象。作者在《富春山隐》中畅想了与严光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谈。作者还虚设了一场在山中云游,成为一峰道人的黄公望与一个骷髅头的对话,这场对话是作者对黄公望的理解,是作者眼中黄公望对严光的理解。作者的“做学问”不仅在于深挖文献,还在于“在场”的田野体验。在《桐树下的茅屋》中,作者写桐君、写桐君山,就多次从不同的侧面写到登山。一次是上右侧山坳的富春画苑拜访叶浅予先生;一次是带着自己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陆地为教导其写作而登桐君山;一次为追寻郁达夫先生的步伐,与好友一行夜登桐君山。
修辞是一种文学手法,更是一种对于“道”的诠释,“诚”是修辞的根本。江水的流淌孕育了作家的文思泉涌,荡涤在回忆之河中,作家获得了另一种遥望故乡、观察世界的方式,回应世间万物、思索如何存在、畅享天地人生。绵延了数千载文化的富春山水,滋养了这片土地,如今还会继续润泽着这个时代的勃勃生机。正如作者写道:“天地间有日常自然,人世间有倔强文化种子,文化基因的强大,一点也不亚于生命力旺盛的植物种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合适的气候与土壤,种子们就会迅速发芽并成长。”
(作者系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